【原文】（外扮监斩官上，云）下官监斩官是也，今日处决犯人，着做公的把住巷口，休放往来人闲走。（净扮公人，鼓三通、锣三下科。刽子磨旗、提刀，押正旦带枷上。刽子云）行动些，行动些，监斩官去法场上多时了。

【注释】折：元杂剧剧本结构的一个段落。通常每戏四折，每折用同一宫调的若干曲牌联缀，须一韵到底。 外：元杂剧角色名。有外末、外净等。指次要的末、净角色。外未有时可简称为“外”。 净：杂剧角色。类如后世的丑角。 科：杂剧术语，谓动作、表演。 正旦：女主角。（元代杂剧通俗易懂，故不加译文）

【原文】（正旦唱）[正宫端正好]没来由犯王法，不提防遭刑宪，叫声屈动地惊天！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，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。[滚绣球]有日月轻暮悬，有鬼神掌着生死权。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，可怎生错看了盗跖颜渊。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，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。天地也，做得个怕硬欺软，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。地也，你不分好歹何为地？天也，你错勘贤愚枉做天！哎，只落得两泪涟涟。

【注释】没来由：无缘无故。 遭刑宪：即吃官司。 森罗殿：阴司中，阎王所居之殿。 合：应当。 盗跖：跖为春秋战国时人民起义领袖。统治者诬其为盗，故称作盗跖，被歪曲为恶的典型。 颜渊：春秋时鲁国人，孔子学生，后被统治者尊为复圣。 造恶的：为非作歹的。 却元来：却原来。 何为地：不配来当这个地！ 勘：查，断。 枉做天：这天真是白做了！

【原文】（刽子云）快行动些，误了时辰也。（正旦唱）[倘秀才]则被这枷纽的我左侧右偏，人拥的我前合后偃，我窦娥向哥哥行有句言。（刽子云）你有什么话说？（正旦唱）前街里去心怀恨，后街里去死无冤，休推辞路远。

【注释】偃：仰卧。这里单作“仰”解。 行：（音航）排行，班辈。 无冤：这里应作“无怨”解。

【原文】（刽子云）你如今到法场上面，有什么亲眷要见的，可教他过来，见你一面也好。（正旦唱）[叨叨令]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，则落得吞声忍气空嗟怨。（刽子云）难道你爷娘家也没有的？

（正旦云）上有个爹爹，十三年前上朝取应去了，至今杳无音信。（唱）早已是十年多不睹爹爹面。

【注释】嗟怨：“嗟”（读厥），叹息。怨，怨恨不平。 上朝取应：进京应试，参加京试。 睹：见。

【原文】（刽子云）你适才要我往后街里去，是什么主意？（正日唱）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。（刽子云）你的性命出顾不得，怕他见怎的？（正旦云）俺婆婆若见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。（唱）枉将他气杀也么哥，枉将他气杀也么哥。告哥哥，临危好与人行方便！（卜儿哭上科，云）天哪，兀的不是我媳妇儿！（刽子云）婆子靠后。（正旦云）既是俺婆婆来了，叫他来，待我嘱咐他几句话咱。

【注释】也么哥：衬词，无意义。 卜儿：老妇。 无：语气词，起加重语气作用。 咱：语尾助词。同“者”或“呵”，多用于商量和请求的语气。

【原文】（刽子云）那婆子，近前来，你媳妇要嘱咐你话哩。（卜儿云）孩儿，痛杀我也！（正旦云）婆婆，那张驴儿把毒药放在羊肚儿汤里，实指望毒死了你，要霸占我为妻，不想婆婆让与他老子吃，倒把他老子药死了。我怕连累婆婆，屈招了药死公公，今日赴法场典刑。婆婆，此后遇着冬时年节，月一十五，有瀽不了的浆水饭，瀽半碗儿与我吃；烧不了的纸钱，与窦娥烧一陌儿。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！

【注释】痛杀我也：心疼死我了！ 瀽：（音简）泼，倒。 陌：钱一百文。

【原文】（唱）[快活三]念窦娥葫芦提当罪愆，念窦娥身首不完全，念窦娥从前已往干家缘；婆婆也，你只看窦娥少爷无娘面。[鲍老儿]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，遇时节将碗凉浆奠；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，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。（卜儿哭科，云）孩儿放心，这个老身都记得。天那，兀的不痛杀我也！

【注释】葫芦提：当时的俗语，意谓糊里糊涂。 干家缘：操持家务。 骸：骸骨，借指身体。如形骸，遗骸，尸骸。 烈：烧。 荐：这里作追荐解，即向死者坟前上供品。

【原文】（正旦唱）婆婆也，再也不要啼啼哭哭，烦烦恼恼，怨气冲天。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，不明不暗，负屈衔冤。（刽子做喝科，云）兀那婆子靠后，时辰到了也。

【注释】不明不暗：张驴父子图占窦娥婆媳，娥虽不屈，但因蔡婆的屈服使窦娥面临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。“不明不暗”一语，应即指此。

【原文】（正旦跪科）（刽子开枷科）（正旦云）窦娥告监斩大人，有一事肯依窦娥，便死而无怨。（监斩官云）你有什么事？你说。（正旦云）要一领净席，等我窦娥站立；又要丈二白练，挂在旗枪上；若是我窦娥委实冤枉，刀过处头落，一腔热血休半点儿沾在地下，都飞在白练上者。（监斩官云）这个就依你，打什么不紧。（刽子做取席站科，又取白练挂旗上科）

【注释】白练：白色的丝麻织物和布帛。 旗枪：旗杆上端通常安有铁制枪尖，故名旗枪。 打什么不紧：不打紧，又有什么要紧？当时的俗语。

【原文】（正旦唱）[耍孩儿]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，委实的冤情不浅；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，也不见得湛湛青天。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，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怂。等他四下里皆瞧见，这就是咱苌弘化碧，望帝啼鹃。

【注释】无头愿：指那些耸人听闻，却又不会有什么应验的誓言。 苌弘化碧：苌弘，周大夫，在一次政治斗争中被杀，死后三年，其血化为碧玉。 望帝啼鹃：传说古蜀国王号称望帝，后让位于其相，时适二月，子鹃鸟啼，蜀人怀之，呼之为杜鹃。又因啼声悲苦，遂有“杜鹃啼血”之说。

【原文】（钊子云）你还有甚的说话，此时不对监斩大人说，几时说那？（正旦再跪科，云）大人，如今是三伏天道，若窦娥委实冤枉，身死之后，天降三尺瑞雪，遮掩了窦娥尸首。（监斩官云）这等三伏天道，你便有冲天的怨气，也召不得一片雪来，可不胡说！（正旦唱）[二煞]你道是盛暑暄，不是那下雪天；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？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，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，免着我尸骸现；要甚么素车白马，断送出古陌荒阡！

【注释】甚的说话：什么话说。 三伏天道：三伏天气。 可不胡说！岂不是胡扯。 暄：（音喧）暖。 邹衍：战国时阴阳家的代表。其语“闳大不经”，人称“谈天衍”。 古陌荒阡：泛指荒郊野外。

【原文】（正旦再跪科，云）大人，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，从今以后，着这楚州亢旱三年。（监斩官云）打咀，那有这等说话（正旦唱）[一煞]你道是天公不可期，人心不可怜，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。做什么三年不见甘霖降，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。如今轮到你山阳县。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，使百姓有口难言。

【注释】亢旱：极度日“充”，亢旱即大旱。 “也只为……”一句：据《战国策·楚》云：“楚国僻陋，托东海之上”，“东海”乃指楚州，“孝妇冤”应是窦娥自指。 山阳县：楚州治所，今江苏淮安。

【原文】（刽子做磨旗科，云）怎么这一会儿天色阴了也？（内做风科，刽子云）好冷风也！（正旦唱）[煞尾]浮云为我阴，悲风为我旋，三桩儿誓愿明题遍。（做哭科，云）婆婆也，直等待雪飞六月，亢旱三年呵。（唱）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。

【注释】明题遍：逐个儿都提明了。“题”与提通。

【原文】（刽子做开刀正旦倒科）（监斩官惊云）呀，真个下雪了，有这等异事！（刽子云）我也道平日杀人，满地都是鲜血，这个窦娥的血都飞在那丈二白练上，并无半点落地，委实奇怪！

【注释】这等异事：这样奇怪的事。 我也道：我也奇怪。

【原文】（监斩官云）这死罪必有冤枉。早两桩儿应验了，不知亢旱三年的说话，准也不准？且看后来如何。左右，也不必等待雪晴，便与我抬他尸首，还了那婆婆去罢。（众应科，抬尸下）

【注释】早两桩儿应验了：已经先有两桩应验了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冠带引丑张千、祗从上，诗云）独立空堂思黯然，高峰月出满林烟；非关有事人难睡，自是惊魂夜不眠。老夫窦天章是也。自离了我那瑞云孩儿，可早十六年光景。老夫自到京师，一举及第，官拜参知政事。只因老夫廉能清正，节操坚刚，谢圣恩可怜，加老夫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之职，随处审囚刷卷，体察滥官污吏，容老夫先斩后奏。

【注释】祗从：祗（音只）恭敬。祗从谓从人也。 黯然：心情灰暗。 参知政事：元代中书省设参知政事，行使副相职。 两淮提刑肃政廉访使：巡视两淮地区，负责复审刑狱案件的特使。

【原文】老夫一喜一悲：喜呵，老夫身居台省，职掌刑名，势剑金牌，威权万里；悲呵，有瑞云孩儿，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，老夫自得官之后，使人往楚州问蔡婆婆家，他邻里街坊道，自当年蔡婆婆不知搬在那里去了，至今音信皆无。老夫为瑞云孩儿，啼哭的眼目昏花，忧愁的须发斑白。

【注释】台省：汉代尚书台在宫禁之中，其时禁中称省中，故称台省。唐代中台为尚书省，门下省为东台，中书省为西台，统称台省。亦有以三省及御史台合称台省者。 势剑金牌：势剑指尚方剑，与金牌（金虎符）等均为行使特权的象征。

【原文】今日来到这淮南地面，不知这楚州为何三年不雨？老夫今在这州厅安歇。张千，说与那州中大小属官，今日免参，明日早见。（张千向古门云）一应大小属官，今日免参，明日早见。

【注释】楚州：今江苏淮安。 免参：免行参拜之礼。 古门：又称古门道，戏台的上场门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张千，说与那六房吏典，但有合刷照文卷，都将来，待老夫灯下看几宗波。（张千送文卷科）（窦天章云）张千，你与我掌上灯。你每都辛苦了，自去歇息罢。我唤你便来，不唤你休来。（张千点灯同祗从下）

【注释】六房吏典：州府县衙中所属各曹椽吏统称为六房。合刷照文卷：合为应当，刷为复核，照为参照；全意为应当复核改正和参照的文件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我将这文卷看几宗咱。“一起犯人窦娥，将毒药致死公公。……”我才看头一宗文卷，就与老夫同姓；这药死公公的罪名，犯在十恶不赦，俺同姓之人也有不畏法度的。这是问结了的文书，不看他罢，我将这文卷压在底下，别看一宗咱。

【注释】十恶不赦：封建时代，统治者规定了十项不得赦免的罪名，谓之十恶。即谋反、谋大逆、谋叛、谋恶逆、不道、大不敬、不孝、不睦、不义、内乱。

【原文】（做打呵欠科，云）不觉的一阵昏沉上来，皆因老夫年纪高大，鞍马劳困之故。待我搭伏定书案，歇息些儿咱。（做睡科，魂旦上，唱）[双调新水令]我每日哭啼啼守住望乡台，急煎煎把仇人等待，慢腾腾昏地里走，足律律旋风中来。则被这雾锁云埋，撺掇的鬼魂快。

【注释】鞍马劳困：泛指旅途辛劳，并不一定专指乘马。 望乡台：一种迷信说法：谓阴司中有望乡台，新死者登之，可见家中情景。 足律律……等三句：谓鬼魂常潜身于烟云之中，在阵阵旋风中行走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望科，云）门神户尉不放我进去。我是廉访使窦天章女孩儿，因我屈死，父亲不知，特来托一梦与他咱。（唱）[沉醉东风]我是那提刑的女孩，须不比现世的妖怪，怎不容我到灯影前，却拦截在门桯外？（做叫科，云）我那爷爷呵！（唱）枉自有势剑金牌，把俺这屈死三年的腐骨骸，怎脱离无边苦海？

【注释】门神户尉：冥冥中把守门户的门神和校尉。 门程：（程，音听）门栓。 枉自有……三句：窦娥怨父亲虽有势剑金牌，也未能把自己的冤魂从苦海中超脱。

【原文】（做入见哭科，窦天章亦哭科，云）瑞云孩儿，你在那里来？（魂旦虚下）（窦天章做醒科，云）好是奇怪也！老夫才合眼去，梦见瑞云孩儿，恰便似来我跟前一般；如今在那里？我却再看这文卷咱。（魂旦上做弄灯科）（窦天章云）奇怪，我正要看文卷，怎生这灯忽明忽灭的？张千也睡着了，我自己剔灯咱。

【注释】虚下：戏曲表演程式，侧身一边，退出正面表演区，但并不下场，谓之虚下。 恰便似：直如同，活象是。

【原文】（做剔灯，魂旦翻文卷科，窦天章云）我剔的这灯明了也，再看几宗文卷。“一起犯人窦娥，药死公公。……”（做疑怪科，云）这一宗文卷，我为头看过，压在文卷底下，怎生又在这上头？这几时问结了的，还压在底下，我别看一宗文卷波。

【注释】这几时问结了的：这是老早结过的旧案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再弄灯科。窦天章云）怎么这灯又是半明半暗的？我再剔这灯咱。（做剔灯。魂旦再翻文卷科）（窦天章云）我剔的这灯明了，我另拿一宗文卷看咱。“一起犯人窦娥，药死公公。……”呸！好是奇怪！我才将这文书分明压在底下，刚剔了这灯，怎生又翻在面上？莫不是楚州后厅里有鬼么？便无鬼呵，这桩事必有冤枉。将这文卷再压在底下，待我另看一宗如何？

【注释】楚州后厅：指楚州府衙后厅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又弄灯科，窦天章云）怎么这灯又不明了？敢有鬼弄这灯？我再剔一剔去。（做剔灯。魂旦上，做撞见科。窦天章举剑击桌科，云）呸！我说有鬼！兀那鬼魂，老夫是朝延钦差带牌走马肃政廉访使，你向前来，一剑挥之两段。张千，亏你也睡的着，快起来，有鬼有鬼，兀的不吓杀老夫也！

【注释】带牌走马：身带御赐金牌，走马四方巡察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唱）[乔牌儿]则见他疑心儿胡乱猜，听了我这哭声儿转惊骇。哎，你个窦天章直恁的威风大，且受你孩儿窦娥这一拜。（窦天章云）兀那鬼魂，你道窦天章是你父亲，“受你孩儿窦娥拜”，你敢错认了也？我的女儿叫做瑞云，七岁上与了蔡婆婆为儿媳妇。你是窦娥，名字差了，怎生是我女孩儿？（魂旦云）父亲，你将我与了蔡婆婆家，改名做窦娥了也。

【注释】直恁的：竟然如此的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你便是瑞云孩儿？我不问你别的，这药死公公是你不是？（魂旦云）是你孩儿来。（窦天章云）噤声！你这小妮子，老夫为你啼哭的眼也花了，忧愁的头也白了，你划地犯下十恶大罪，受了典刑！我今日官居台省，职掌刑名，来此两淮审囚刷卷，体察滥官污吏；你是我亲生之女，老夫将你治不的，怎治他人？

【注释】噤声：住声，住口！ 划地：突然。 审囚刷卷：复审在押犯人，清理疑难积案。

【原文】我当初将你嫁与他家呵，要你三从四德：三从者，在家从父，出嫁从夫，夫死从子；四德者，事公姑，敬夫主，和妯娌，睦街坊。今三从四德全无，划地犯了十恶大罪。我窦家三辈无犯法之男，五世无再婚之女；到今日被你辱没祖宗世德，又连累我的清名。你快与我细吐真情，不要虚言支对。若说的有半厘差错，牒发你城隍祠内，着你永世不得人身，罚在阴山永为饿鬼。

【注释】世德：世代所积之德行。 清名：清白名声。 牒发你城隍祠内：牒为文牒、发为押送，城隍乃阴司中执掌一县之神主；全意为：备下文牒押送你到城隍那里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云）父亲停嗔息怒。暂罢虎狼之威，听你孩儿慢慢的说一遍咱。我三岁上亡了母亲，七岁上离了父亲，你将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。至十七岁与夫配合，才得两年，不幸儿夫亡化，和婆婆守寡。

【注释】停嗔息怒：停息与嗔怒均为并列的同义词，意为息怒也。 暂罢虎狼之威：暂时收起那如狼似虎般的威风。

【原文】这山阴县南门外有个赛卢医，他少俺婆婆二十两银子。俺婆婆去取讨，被他赚到郊外，要将婆婆勒死；不想撞见张驴儿父子两个，救了俺婆婆性命。

【注释】赚：哄骗。

【原文】那张驴儿知道我家有个守寡的媳妇，便道：“你婆儿媳妇既无丈夫，不若招我父子两个。”俺婆婆初也不肯，那张驴儿道：“你若不肯，我依旧勒死你。”俺婆婆惧怕，不得已含糊许了。

只得将他父子两个领到家中，养他过世。有张驴儿数次调戏你女孩儿，我坚执不从。

【注释】养他过世：养他过日子。

【原文】那一日俺婆婆身子不快，想羊肚儿汤吃，你孩儿安排了汤。适值张驴儿父子两个问病，道：“将汤来我尝一尝。”说，“汤便好，只少些盐醋。”赚的我去取盐醋，他就暗地里下了毒药。

【注释】适值：正遇上。

【原文】实指望药杀俺婆婆，要强逼我成亲。不想俺婆婆偶然发呕，不要汤吃，却让与老张吃，随即七窍流血药死了。张驴儿便道：“窦娥药死了俺老子，你要官休？要私休？”我便道：“怎生是官休？怎生是私休？”他道“要官休，告到官司，你与俺老子偿命；若私休，你便与我做老婆。”你孩儿便道：“好马不鞴双鞍，烈女不更二夫。我至死不与你做媳妇，我情愿和你见官去。”

【注释】要官休？要私休？：是经官府解决？还是私下相商解决？ 不更二夫：更为更换，即不嫁二夫。

【原文】他将你孩儿拖到官中，受尽三推六问，吊拷绷扒，便打死孩儿，也不肯认。怎当州官见你孩儿不认，便要拷打俺婆婆；我怕婆婆年老，受刑不起，只得屈认了。

【注释】官中：官衙中。 三推六问：即多次审问。 吊拷绷扒：各种刑罚折磨。

【原文】因此押赴法场，将我典刑。你孩儿对天发下三桩誓愿：第一桩，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，若是冤枉，刀落头落，一腔热血休滴在地下，都飞在白练上；第二桩，现今三伏天道，下三尺瑞雪，遮掩你孩儿尸首；第三桩，着他楚州大旱三年。果然血飞上白练，六月下雪，三年不雨，都是为你孩儿来。（诗云）不告官司只告天，心中怨气口难言，防他老母遭刑宪，情愿无辞认罪愆。三尺琼花骸骨掩，一腔热血练旗悬；肯独霜飞邹衍屈，今朝方表窦娥冤。

【注释】不告官司只告天：冤情无法在官府中申辩，只好向苍天祝告。 刑宪：即刑罚。 琼花：琼为白玉，琼花即雪花。霜飞邹衍屈：老天为窦娥之冤而六月下雪，邹衍被人呼为“谈天衍”，应当说是屈叫了。

【原文】（唱）[雁儿落]你看这文卷曾道来不道来，则我这冤枉要忍耐如何耐？我不肯顺他人，倒着我赴法场；我不肯辱祖上，倒把我残生坏。[得胜令]呀，今日个搭伏定摄魂台，一灵儿怨哀哀。父亲也，你现掌着刑名事，亲蒙圣主差。瑞详这文册，那厮乱纲常当合败，便万剐了乔才，还道报冤仇不畅怀。

【注释】一灵儿怨哀哀：即“一任我魂灵儿怨声哀哀”。 乱纲常：乱了三纲五常，指张驴儿毒死儿了亲父。 当合败：该败露了。 乔才：即坏旦，无赖。 不畅怀：不称心，不痛快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做泣科，云）哎，我那屈死的儿，则被你痛杀我也！我且问你：这楚州三年不雨，可真个是为你来？（魂旦云）是为你孩儿来。（窦天章云）有这等事！到来朝我与你做主。（诗云）白头亲苦痛哀哉，屈杀了你这青春女孩。只恐怕天明了，你且回去，到来日我将文卷改正明白。（魂旦暂下）

【注释】来朝：来日，明天。 苦痛哀哉：多么哀痛啊！哉为语气词，表示感叹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呀，天色明了也。张千，我昨日看几宗文卷，中间有一鬼魂来诉冤枉。我唤你好几次，你再也不应，直恁的好睡那。（张千云）我小人两个鼻子孔一夜不曾闭，并不听见女鬼诉什么冤状，也不曾听见相公呼唤。（窦天章做叱科，云）嗵！今早升厅坐衙，张千，喝撺厢者。

【注释】升厅坐衙：谓升堂理事。 喝撺厢者：喝为吆喝，喝撺厢为升堂前的一种程序。

【原文】（张千做么喝科，云）在衙人马平安！抬书案！（禀云）州官见。（外扮州官入参科）（张千云）该房吏典见。（丑扮吏入参见科）（窦天章问云）你这楚州一郡，三年不雨，是为着何来？（州官云）这个是天道亢早，楚州百姓之灾，小官等不知其罪。（窦天章做怒云）你等不知罪么！那山阳县有用毒药谋死公公犯妇窦娥，他问斩之时曾发愿道：“若是果有冤枉，着你楚州三年不雨，寸草不生。”可有这件事来？

【注释】这个是天道亢旱……等三句：州官以天道亢旱，百姓之灾来表白事不关己。并声称自己没有什么责任过失。

【原文】（州官云）这罪是前升任桃州守问成的，现有文卷。（寞天章云）这等糊突的官也着他升去！你是继他任的。三年之中可曾祭这冤妇么？（州官云）此犯系十恶大罪，元不曾有祠，所以不曾祭得。（窦天章云）昔日汉朝有一孝妇守寡，其姑自缢身死，其姑女告孝妇杀姑，东海太守将孝妇斩了，只为一妇含冤，致令三年不雨。后于公治狱，仿佛见孝妇抱卷哭于厅前。于公将文卷改正，亲祭孝妇之墓，天乃大雨。今日你楚州大旱，岂不正与此事相类？张千，吩咐该房签牌下山阳县，着拘张驴儿、赛卢医、蔡婆婆一起人犯，火速解审，毋得违误片刻者。（张千云）理会的。（下）

【注释】姑：婆婆。 相类：相同。 火速解审：火速押解听审。

【原文】（丑扮解子押张驴儿、蔡婆婆同张千上，禀云）山阳县解到审犯听点。（窦天章云）张驴儿。（张驴儿云）有。（窦天章云）蔡婆婆。（蔡婆婆云）有。（窦天章云）怎么赛卢医是紧要人犯不到？（解子云）赛卢医三年前在逃，一面着广捕批缉拿去了，待获日解审。（窦天章云）张驴儿，那蔡婆婆是你后母么？（张驴儿云）母亲好冒认的？委实是。（窦天章云）这药死你父亲的毒药，卷上不见有合药的人，是那个的毒药？（张驴儿云）是窦娥自合就的毒药。（窦天章云）这毒药必有一个卖药的医铺。想窦娥是个少年寡妇，那里讨这药来。张驴儿，敢是你合的毒药么？

【注释】解子：解差。 听点：听候点验。着广捕批缉拿：广为缉拿，似同今之通缉。

【原文】（张驴儿云）若是小人合的毒药，不药别人，倒药死自家老子？（窦天章云）我那屈死的儿呀，这一节是紧要公案，你不自来折辩，怎得一个明白？你如今冤魂却在那里？（魂旦上，云）张驴儿，这药不是你合的，是那个合的？（张驴儿做怕科，云）有鬼有鬼，撮盐入水，太上老君，急急如律令，敕。（魂旦云）张驴儿，你当日下毒药在羊肚儿汤里，本意药死俺婆婆，要逼勒我做浑家。不想俺婆婆不吃，让与你父亲吃，被药死了。你今日还敢赖哩！

【注释】太上老君句：旧时巫师驱鬼的咒语。 浑家：妻子。

【原文】（唱）[川拨棹]猛见了你这吃敲材，我只问你这毒药从何处来？你本意待暗里栽排，要逼勒我和谐，倒把你亲爷毒害，怎教咱替你耽罪责！（魂旦做打张驴儿科）（张驴儿做避科，云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，敕。大人说这毒药必有个卖毒药的医捕，若寻得这卖药的人来和小人折对，死也无词。

【注释】吃敲材：该严刑敲打的！ 暗里栽排：暗中安排下栽赃陷害的圈套。 逼勒我和谐：强逼我顺从。

【原文】（丑扮解子解赛卢医上，云）山阳县续解到犯人一名赛卢医。（张千喝云）当面。（窦天章云）你三年前要勒死蔡婆婆，赖他银子，这事怎么说？（赛卢医叩头科，云）小的要赖蔡婆婆银子的情是有的，当被两个汉子救了，那婆婆并不曾死。（窦天章云）这两个汉子你认的他叫做什么名姓？（赛卢医云）小的认便认得，慌忙之际可不曾问的他名姓。（窦天章云）现有一个在阶下，你去认来。

【注释】当面：即后世戏曲中的：“张起面来！”让其抬头之意。

【原文】（赛卢医做下认科，云）这个是蔡婆婆。（指张驴儿云）想必这毒药事发了。（上云）是这一个。容小的诉禀：当日要勒死蔡婆婆时，正遇见他爷儿两个救了那婆婆去。过得几日，他到小的舖中讨服毒药。小的是念佛吃斋人，不敢做昧心的事，说道：“舖中只有官料药，并无什么毒药。”

【注释】官料药：指官府许可买卖的药物。

【原文】他就睁着眼道：“你昨日在郊外要勒死蔡婆婆，我拖你见官去。”小的一生最怕的是见官，只得将一服毒药与了他去。小的见他生相是个恶的，一定拿这药去药死了人，久后败露必然连累。小的一向逃在涿州地方，卖些老鼠药。刚刚是老鼠被药杀了好几个，药死人的药，其实再也不曾合。

【注释】生相是个恶的：满脸凶恶之相。

【原文】（魂旦唱）[七弟兄]你只为赖财，放乖，要当灾。（带白）这毒药呵，（唱）原来是你赛卢医出卖张驴儿买，没来由填做我犯由牌，到今日官去衙门在。（窦天章云）带那蔡婆婆上来。我看你也六十外人了，家中又是有钱钞的，如何又嫁了老张，做出这等事来？（蔡婆婆云）老妇人因为他爷儿两个救了我的性命，收留他在家养膳过世；那张驴儿常说要将他老子接脚进来，老妇人并不曾许他。

【注释】放乖：放刁，乖张。 要当灾：要承受灾难，惩罚。 带白：即唱词中间的夹白。 犯由牌：揭示犯人罪状的牌子。养膳过世：供应吃喝。 接脚进来：即接续为后夫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这等说，你那媳妇就不该认做药死公公了。（魂旦云）当日问官要打俺婆婆，我怕他年老受刑不起，因此咱认做药死公公，委实是屈招个！（唱）[梅花洒]你道是咱不该，这招状供写的明白。本一点孝顺的心怀，倒做了惹祸的胚胎。我只道官吏每还覆勘，怎将咱屈斩首在长街！第一要素旗枪鲜血洒，第二要三尺雪将死尸埋，第三要三年旱示天灾：咱誓愿委实大。[收江南]呀，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，就中无个不冤哉！痛杀我娇姿弱体闭泉台，早三年以外，则落的悠悠流恨似长淮。

【注释】覆勘：复查。 泉台：阴界。 悠悠流恨似长淮：恨如淮河流水悠悠不断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瑞云儿也，你这冤枉我已尽知，你且回去。待我将这一起人犯并原问官吏另行定罪，改日做水陆道场超度你生天便了（魂旦拜科，唱）[鸳鸯煞尾]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，将滥官污吏都杀坏，与天子分忧，万民除害。（云）我可忘了一件，爹爹，俺婆婆年纪高大，无人侍养，你可收恤家中，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，我便九泉之下，可也瞑目。（窦天章云）好孝顺的儿也！（魂旦唱）嘱咐你爹爹，收养我弥弥。可怜他无妇无儿，谁管顾年衰迈！再将那文卷舒开，（带云）爹爹也，把我窦娥名下，（唱）屈死的于伏罪名儿改。（下）

【注释】水陆道场：亦称水陆斋。一种遍施饮公超度水陆鬼魂的法令。 于伏：屈招。

【原文】（窦天章云）唤那蔡婆婆上来，你可认的我么？（蔡婆婆云）老妇人眼花了，不认的。（窦天章云）我便是窦天章。适才的鬼魂，便是我屈死的女孩儿瑞云。你这一行人听我下断：张驴儿毒杀亲爷，奸占寡妇，合拟凌迟，押赴市曹中钉上木驴，别一百二十刀处死。升任州守桃杌并该房吏典，刑名违错，各杖一百，永不叙用。赛卢医不合赖钱，勒死平民；又不合修合毒药，致伤人命，发烟障地面，永远充军。蔡婆婆我家收养。窦娥罪改正明白。（词云）莫道我念亡女与他灭罪消愆，也只可怜见楚州郡大旱三年。昔于公曾表白东海孝妇，果然是感召得灵雨如泉。岂可便推诿道天灾代有，竟不想人之意感应通天。今日个将文卷重行改正，方显得王家法不使民冤。

【注释】下断：宣布判决。 凌迟：古代死刑中最残酷的一种。先断其四肢，割其皮肉，最后方断其咽喉。俗称剐刑。 市曹：商肆集中的闹市区。 烟障地面：充满瘴疠的南方边远地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