倩女离魂(第二折)
【原文】(夫人慌上,云)欢喜未尽,烦恼又来。自从倩女孩儿在折柳亭与王秀才送路,辞别回家,得其疾病,一卧不起。请的医人看治,不得痊可,十分沉重,如之奈何?则怕孩儿思想汤水吃,老身亲自去绣房中探望一遭去来。(下)
【注释】折柳亭:唐代长安人送行于壩桥,常折柳以作别,后人因以“折柳”作为送别的代称。折柳事,应同于送别用的十里长亭。
【原文】(正末上,云)小生王文举,自与小姐在折柳亭相别,使小生切切于怀,放心不下。今舣舟江岸,小生横琴于膝一操一曲以适闷咱。(做抚琴科)
【注释】切切:情意恳挚或迫切。 舣:(音蚁)船靠岸停泊。
【原文】(正旦别扮离魂上,云)妾身倩女,自与王生相别,思想的无奈,不如跟他同去,背着母亲,一径的赶来。王生也,你只管去了,争知我如何过遣也啊!(唱)[越调斗鹌鹑]人去阳台,云归楚峡。不争他江渚停舟,几时得门庭过马。
【注释】一径的赶来:一个人径直地赶来。 如何过遣:怎样打发日子?阳台、楚峡:典示宋玉《高唐赋序》。言楚王梦与神女相会,临去辞日!“妾在巫山之阳,高丘之阻,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,朝朝暮暮阳台之下。”后因称男女欢爱之所为阳台。 江渚:江水中之小洲。
【原文】悄悄冥冥,潇潇洒洒,我这里踏岸沙,肯月华;我觑这万水千山,都只在一时半霎。[紫花儿序]想倩女心间离恨,赶王生柳外兰舟,似盼张骞天上浮槎。汗溶溶琼珠莹脸,乱松松云髻堆鸦,走的我筋力疲乏。你莫不夜泊秦淮卖酒家?向断桥西下,疏剌刺秋水菰蒲,冷清清明月芦花。
【注释】潇潇洒洒:凄凉,凄楚。 一时半霎:一霎间。 兰舟:泛指舟船。 浮搓: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闯的木筏。 琼珠莹脸:形容满面汗光如玉珠晶莹。 云髻堆鸦:形容头发卷曲如云浓黑美好。 夜泊秦淮:系借用杜牧诗中的名句。 菰蒲:菰,水生草本植物,基部嫩茎即食用的茭白。蒲,也为水生植物,可以编席,嫩蒲可食。
【原文】(云)走了半日,来到江边,听的人语喧闹,我试觑咱。(唱)[小桃红]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,掩映在垂杨下。唬的我心头珠丕丕那惊怕,原来是响哨哨鸣榔板捕鱼虾。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,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,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。[调笑令]向沙堤款踏,莎草带霜滑。掠湿湘裙翡翠纱,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。看江上晚来堪画,玩冰壶潋滟天上下,似一片碧玉无瑕。
【注释】丕丕:形容心跳。 榔板:捕鱼时用以敲船惊鱼入网的长木条。 听沉:细听。 厌厌:茂盛貌。 款踏:缓行。 莎草:草名,即香附子。 凌波:状美人步履轻逸也。 曹植赋云:凌波微步,罗袜生尘。 冰壶潋滟:谓月色如水。
【原文】[秃厮儿]你觑远浦孤鹜落霞,枯腾老树昏鸦。听长笛一声何处发,歌欸乃,橹咿哑。(云)兀那船头上琴声响,敢是王生?我试听咱。(唱)[圣药王]近蓼洼,望蘋花,有折蒲衰柳老蒹葭。近水凹,傍短槎,见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。
【注释】浦:水滨。 孤骛落霞: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中的名句:“落霞与孤骛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 “枯藤”一句:马致远《天净沙》中的名句。 欸乃:摇橹声。(欵音矮)。 蓼洼:长满蓼草的洼地。 蘋花:蘋为多年生浅水草本。 折蒲衰柳老蒹葭:用折断的蒲草,衰老的柳树和老蒹葭(没有长穗的芦苇)来形容秋日的萧条。 烟笼塞水月笼沙:杜牧诗中的名句。
【原文】(正末云)这等夜深,只听得岸上有女人音声,好似我倩女小姐,我试向一声波。(做问科,云)那壁不是倩女小姐么?这早晚来此怎的?
【注释】试问一声波:“波”,助词,同“吧”全句即“试问一声吧!” 早晚:时候。
【原文】(魂旦相见科,云)王生也,我背着母亲,一径的赶将你来咱同上京去罢。(正末云)小姐,你怎生直赶到这里来?(魂旦唱)[麻郎儿]你好是舒心的伯牙,我做了没路的浑家。你道我为什么私离绣榻,——待和伊同走天涯。(正末云)小姐,是车儿来?是马儿来?(魂旦唱)[么]险把咱家走乏。比及你远赴京华,薄命妾为伊牵挂;思量心,几时撇下。[络丝娘]你抛闪咱;比及见咱,我不瘦杀多应害杀。
【注释】伯牙:传说为春秋时人,善弹琴 没路:“没”。消失,湮没。“没路”,这里似应作迷路,找不着路径解。 浑家:老婆的俗称。 抛闪:作撇下解。 多应害杀:多半也要害相思而死。
【原文】(正末云)若老夫人知道,怎了也!(魂旦唱)他若是赶上咱,待怎么?常言道:做着不怕!(正末做怒科,云)古人云,聘者为妻,奔则为妾。老夫人许了亲事,待小生得官,回来谐两姓之好,却不名正言顺?你今私自赶来,有玷风化,是何道理?(魂旦云)王生!(唱)[雪里梅]你振色怒增加,我凝睇不归家。我本真情,非为相唬,我主定心猿意马。
【注释】聘:旧式婚礼中之“文定”曰聘。 奔:旧指女子私往就男人。 有玷风化:使风俗教化受到污损。 凝睇:注视。眼神凝而不动。 非为相唬:不要吓唬人。 心猿意马:原为道家用语,比喻人的心思散乱,把握不定。
【原文】(正末云)小姐,你快回去吧!(魂旦唱)[紫花儿序]只道你急煎煎趱登程路,元来是闷沉沉困倚琴书,怎不教我痫煞煞泪湿琵琶。有甚心着雾鬓轻笼蝉翅,双眉淡扫宫鸦。似落絮飞花,谁待问出外争如只在家。更无多话,愿秋风驾百尺高帆,尽春光付一树铅华。
【注释】趱:赶,加快。 泪湿琵琶:杂剧唱词中,习惯应用典故或前人名句来丰富文采,这里的“琵琶”与本剧当时的情景并无实际关连,当属引申之词。 雾鬂:蓬松如云雾的鬓发。 宫鸦:宫妆式的眉黛。 争如:怎如。 一树铅华:铅华,女子如用脂粉;一树铅华,谓林木在春光映照下的光采。
【原文】(正末云)小生此行,一举及第,怎敢忘了小姐?(魂旦云)你若得登第呵,(唱)[绵搭絮]你做了贵门娇客,一样矜夸。那相府荣华,锦绣堆压,你还想飞入寻常百姓家?那时节似鱼跃龙门播海涯,饮御酒,插宫花,那其间占鳌头,占鳌头登上甲。
【注释】矜夸:倨傲自大。 飞入寻常百姓家:这里引用了唐·刘禹锡的成句,说明王生得中后,就不会再和“寻常百姓”交往了。 占鳌头:唐宋时,皇帝殿前阶上镌有巨鳖,翰林学士朝见时,立于阶之正中,故日“占鳌头”。 登上甲:科举殿试一甲三人为状元、榜眼、探花。状元居三甲之首。
【原文】(云)王秀才,赶你不为别,我只防你一件。(正末云)小姐,防我那一件来?(魂旦唱)[东原乐]你若是赴御宴琼林罢?媒人每拦住马,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画,卖弄他生长在王侯宰相家,你恋着那奢华,你敢新婚燕尔在他门下?
【注释】琼林:宋代苑名,在汴京西。朝廷每在此赐宴新及第的进士。
【原文】(正朱云)小生倘不中呵,却是怎生?(魂旦云)你若不中呵,妾身荆钗裙布,愿同甘苦。(唱)[拙鲁速]你若是似贾谊困在长沙,我敢似孟光般显贤达。休想我半星儿意差,一分儿抹搭。我情愿举案齐眉傍书榻,任粗粝淡薄生涯,遮莫戴荆钗,穿布麻。
【注释】荆钗裙布:荆枝作钗,粗布为裙指妇女朴素的服饰。 贾谊:西汉文学家,太中大夫,曹被眨长沙。 抹搭:怠慢。 粗粝:粗糙的食物。 遮莫:俚语,尽管,任凭。
【原文】(正末云)小姐既如此真诚志意,就与小生同上京去,如何?(魂旦云)秀才肯带妾身去呵,(唱)[么篇]把梢公快唤咱,恐家中厮捉拿。只见远树寒鸦,岸草汀沙,满目黄花,几缕残霞。快先把云帆高挂,月明直下,便东风刮,莫消停,疾进发。
【注释】梢公:船舵尾日梢,亦作艄。掌船人称梢公。 厮捉拿:厮通撕,即撕拿。 汀沙:小小沙洲。 消停:消磨停顿。
【原文】(正未云)小姐,则今日同我上京应举去来。我若得了官,你便是夫人县君也。(魂旦唱)[收尾]各剌剌向长安路上把车儿驾,但愿得文苑客当时奋发。则我这临邛市沽酒卓文君,甘伏侍你濯锦江题桥汉司马。(同下)
【注释】夫人县君:均为妇人的封号。唐代文武一品及国公之母妻为国夫人,三品以上之母妻称郡夫人;五品官之母妻为县君。各剌剌:车轮转动声。 沽酒卓文君:文君寡,爱上司马相如,遂一同私奔而去。后曹一度在临邛集市上当炉卖酒。 濯锦江:岷江支流,流经成都传说古人织绵多濯其中,故称为“锦江”,这里是司马相如的家乡。 题桥汉司马:司马相如初西去,过升仙桥,题桥柱日:不乘高车驷马,不过此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