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，有吏目云自京来者，不知其名氏。携一子一仆，将之任，过龙场，投宿土苗家。

【注释】维：发语词。 正德：明武宗朱厚照的年号，正德四年是一五○九年。 吏目：官名。掌管缉捕盗贼，防狱囚，典簿籍。 龙场：贵州修文县的龙场驿，作者王守仁当时在那里当驿丞。 土苗：当地的苗族。

【译文】明武宗正德四年秋，有一官员带着儿子和仆人自京城到贵州某地赴任，在秋季某月的初三，路过龙场驿站时，投宿一苗族人家。

【原文】予从篱落间望见之，阴雨昏黑，欲就问讯北来事，不果。明早，遣人觇之，已行矣。

【注释】不果：没有达到目的。 觇(chān掺)：察看。

【译文】我从驿站散落的篱笆空隙看到了，想去问一问从北方来做什么事，因天阴下雨而且夜幕降临，没有成行。第二天一早我派人去察看一下，回报说他们已经上路了。

【原文】薄午，有人自蜈蚣坡来，云：“一老人死坡下，旁两人哭之哀。”予曰：“此必吏目死矣。伤哉！”

【注释】薄午：将要到中午的时候。薄，迫近。

【译文】接近中午时，有从蜈蚣坡方向来的人对我讲，一位老人死在蜈蚣坡下，旁边还有两个人在哀哭。我猜想那死者必定是那路过的官员。真让人悲伤啊！

【原文】薄暮，复有人来，云：“坡下死者二人，旁一人坐叹。”询其状，则其子又死矣。明日，复有人来，云：“见坡下积尸三焉。”则其仆又死矣。呜呼伤哉！

【注释】薄暮：将要到傍晚的时候。 询：问。

【译文】接着，从当天傍晚到第二天，接二连三地有人来说，那官员的儿子和仆人相继死去，蜈蚣坡下积了三具尸体。这真是天大约悲伤啊！

【原文】念其暴骨无主，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，二童子有难色然。予曰：“噫！吾与尔犹彼也！”二童闵然涕下，请往。

【注释】暴(pù瀑)骨：暴露尸骨。 将(jiāng江)：带领。 畚(běn本)：装土的工具，即簸箕。 锸(chā叉)：挖土的工具，即铁锹。 瘗(yì义)：掩埋，埋葬。 难色：为难的表情。 噫：感叹声，犹“唉”。 吾与尔犹彼：我与你们很象他们。 闵然：感伤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我念其尸骨无人认领，想带领两个仆童拿上工具去掩埋了，谁知仆童面有难色。我有些生气地说：“唉！将人比己，我们三人不是和他们很相象吗！”仆童被我说得感伤落泪，跟着去了。

【原文】就其旁山麓为三坎，埋之。又以只鸡，饭三盂，嗟吁涕洟而告之曰：呜呼伤哉！繄何人？繄何人？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。

【注释】山麓：山脚。 坎：坑穴。 只鸡：一只鸡。 盂（yú于）：盛食物的器皿，如碗。 嗟吁：感叹。 涕淡（yí夷）：流眼泪鼻涕，即痛哭。 繄(yī衣)：是。 驿丞：管理驿站事务的官员。

【译文】我们在山脚挖了三个坑穴，掩埋了尸体。又做了一只鸡，分放在三个碗里摆上作供品，以示悼念。这情景使我痛哭不已地哀悼说：真是天大的不幸啊！你们是何人啊？死了也没留下姓名。我是龙场驿站的官员，浙江余姚地方的王守仁，在悼念你们呢。

【原文】吾与尔皆中土之产，吾不知尔郡邑，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！古者重去其乡，游宦不逾千里。吾以窜逐而来此，宜也。尔亦何辜乎？

【注释】中土之产：生长于中土。中土，国家的中部地区，对偏僻地区而言。 乌为：为什么。 重：重视，看得很重。 游宦：出外做官。 窜逐：放逐。

【译文】我与你都是内地人，但不知你是哪府县的人，你为什么成了这山的鬼魂呀！古人对家乡很看重；出外做官也不远离。我是放逐于此的，应该来，你是什么原因呢？

【原文】闻尔官吏目耳，俸不能五斗，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，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？又不足，而益以尔子与仆乎？呜呼伤哉！尔诚恋兹五斗而来，则宜欣然就道，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，盖不任其忧者。

【注释】蹙(cu促)然：愁苦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听说你的官职俸禄不过五斗粮，你和妻室儿女通过耕神就可以得到，为啥以自己的死换取那五斗粮，而且还赔上了儿子和仆人的性命？真是天大的悲伤啊！再说，你果真为五斗粮而来，则应该是高高兴兴地来赴任，为啥昨天看见你一脸愁苦的样子？那样子掩盖不了你内心的负担和忧郁啊！

【原文】夫冲冒雾露，扳援崖壁，行万峰之顶，饥渴劳顿，筋骨疲惫，而又瘴疠侵其外，忧郁攻其中，其能以无死乎？吾固知尔之必死，然不谓若是其速；又不谓尔子、尔仆亦遽然奄忽也！皆尔自取，谓之何哉！

【注释】扳（pān潘）援：攀援。 劳顿：劳累困顿，很疲惫。瘴疠：瘴气瘟疫。 奄忽：急遽、很快。指很快死去。

【译文】你一路颠波，拖着疲惫的身子，外有瘴气瘟疫侵袭，而内心忧愁苦闷，能不死吗？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快就死了，也没想到你儿子和仆人也死的那么快。这些不都是你自找的吗，还说什么呢！

【原文】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耳，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！呜呼痛哉！纵不尔瘗，幽崖之狐成群，阴壑之虺如车轮，亦必能葬尔于腹，不致久暴尔。

【注释】怆(chuàng创)：悲伤。 虺(huǐ悔)：毒蛇。

【译文】我念你们三人死后无依无靠，将你们埋葬，给我也带来无穷的悲伤！真让人悲痛啊！即使我不掩埋你们，那悬崖里藏着的成群的野狐和阴暗沟壑处的巨大毒蛇，也会吃掉你们的，不会让尸体长久地暴露在这里。

【原文】尔既已无知，然吾何能为心乎？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，历瘴毒而苟能自全，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。今悲伤若此，是吾为尔者重，而自为者轻也，吾不宜复为尔悲矣。

【注释】戚戚：忧惧、愁苦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你们已经成为无知觉的尸体，我何必还去为此痛心呢？让我得到安慰的是，自从我远离父母和故乡到这里三年，经历了有瘴气毒害的环境，尚且能保全自己，还未有过今天这样的忧惧和愁苦。今日我如此悲伤，是把你们的死看得很重，把自己活着看得很轻。看来，我不应再为你们的死去悲伤了。

【原文】吾为尔歌，尔听之！歌曰：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，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，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。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，魂兮魂兮无悲以恫。

【注释】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：对不如意的事要看得开，人生大可到处为家，何必一定要死守在自己家乡的房舍里。奚必，何必。宫，房子。 恫（tōng通）：痛。

【译文】让我为你们唱歌吧，你们听着：山峰相连直入云天阿，鸟飞过不去；怀念家乡的游子啊，分不清东西；分不清东西啊，唯有蓝天相连结；身在异域他乡啊，像被大海包围一样。人生应凹海为家啊，何必死守，乡里；死去的人啊，不要悲痛！

【原文】又歌以慰之曰：与尔皆乡土之离兮，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，性命不可期！吾苟死于兹兮，率尔子仆来从余兮！吾与尔邀以嬉兮！

【注释】蛮：古时对南方少数民族的统称。 嬉（xī西）：游戏。

【译文】再唱一支歌安慰你们：我与你们都是远离家乡的人啊，这里苗人的话听不懂呀，这种心情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！我要是死在这里啊，你就带着儿子和仆人来找我吧！我与你们一起邀游和游戏！

【原文】骖紫彪而乘文螭兮，登望故乡而嘘唏兮！吾苟获生归兮，尔子、尔仆尚尔随兮，无以无侣为悲兮。

【注释】骖(cān参)：古代一辆车套三匹马叫骖。这里是驾驭的意思。 彪：小虎。 文螭(chī吃)：身上有花纹的蛟龙。 嘘唏：叹息，抽咽。

【译文】我驾驭紫彪你骑乘蛟龙啊，可以攀上云端望故乡而叹啊！我要是能活下来回故乡啊，你有子、仆伴随呀，不会因没有伴侣而使你悲伤啊！

【原文】道旁之冢累累兮，多中土之流离兮，栩与呼啸而徘徊兮。餐风饮露，无尔饥兮。朝友麋鹿，暮猿与栖兮，尔安尔居兮，无为厉于兹墟兮！

【注释】冢( zhǒng肿)：坟墓。 累累：重迭很多的样子。流离：指人漂泊在外，流落异乡。 无为厉于兹墟：不要在这个村落里造成祸患。厉，祸患。 墟：村落。

【译文】道旁一个个相连约坟头啊，多埋着内地流落于此人的尸骨呀，这些魂魄尖呼长啸来回走动而不散啊。即使他们餐风饮露，也不会让你挨饿啊。你早上与麋鹿为友，晚上有猿猴伴栖啊，你可以安居于此啊，千万不要在这个村落里造成祸患呀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