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意映卿卿如晤：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！吾作此书时，尚是世中一人；汝看此书时，吾已成为阴间一鬼。

【注释】意映：作者林觉民的夫人，姓陈名意映。林觉民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，一九一一年参加当时革命党人举行的广州起义，被捕，同年四月二十七日从容就义。就义前三天，他写下这封信与妻子意映诀别。 卿卿：旧时夫妻间的爱称，多用于夫称妻。 如晤：好象会面一样。旧时书信常用语。

【译文】爱妻意映：我今写此信与你永别了！写信时我还活在人世上，但当你见到这封信时，我可能已为革命牺牲，到阴间做鬼去了。

【原文】吾作此书，泪珠和笔墨齐下，不能竟书而欲搁笔，又恐汝不察吾衷，谓吾忍舍汝而死，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，故遂忍悲为汝言之。

【注释】不能竟书：不能把信写完。竟，完，尽。 不察吾衷：不能仔细了解我的内力、世界。察，细看，详审。衷，內心。

【译文】我是泪珠和着墨迹写这封信的，以致不能写完就放下笔。但又怕称不能仔细了解我的内心，说我忍心舍下你而死，说你不知道我要就义，而感到突然，所以忍着内心的悲痛给你写信。

【原文】吾至爱汝，即此爱汝一念，使吾勇于就死也。吾自遇汝以来，常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；然遍地腥云，满街狼犬，称心快意几家能彀？

【注释】至：极，最。 就死：赴死、趋于死，即牺牲。 眷属：亲属，这里是特指夫妻。 遍地腥云，满街狼犬：比喻国内形势如遍地血腥，豺狼当道一样险恶。 彀（gòu垢）：同“够”。

【译文】我很爱你。就是因为有爱你的念头，才使我勇敢地去赴死。我自从遇到你，得到美满的爱情，就常祝愿天下有情的男女，都结为伴侣，过上幸福生活；然而举国上下遍地血腥，豺狼当道，有几家能够称心如意地过日子？

【原文】司马青衫，吾不能学太上之忘情也。

【注释】司马青衫：司马，官名。唐诗人白居易曾任江州司马，这里以“司马”代指白居易。司马青衫，白居易《琵琶行》长诗中有“江州司马青衫湿”句。意思是：江州司马白居易，见到一个原洛阳有名的歌女，因年老色衰嫁与一商人为妇，而为她的命运泪湿青杉。 太上：最上，指境界最高的圣人。 忘情：不为情感所动。

【译文】大诗人白居易在任江州司马时，曾为一个老歌女的命运而泪湿青衫。所以人是有感情的。我也不能象圣人那样而超脱情感。

【原文】语云：仁者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，幼吾幼以及人之幼。”吾充吾爱汝之心。助天下人爱其所爱，所以敢先汝而死，不顾汝也。

【注释】仁者：对人仁爱者。 “老吾老……幼吾幼……”句：尊敬自己的老人，及而尊敬别人的老人；爱护自己的儿女，及而爱护别的儿女。语出《孟子·齐桓晋文之事》。充：扩充，扩大。

【译文】有言道：对人有仁爱之心的人，就应该尊敬自己的老人，同时也尊敬别人的老人；爱护自己的儿女，同时也爱护别人的儿女。我扩大这句话的意义，加上“有爱自己妻子之心，同时也要有帮助天下人去爱自己所爱的人之心。”基于这个道理，我所以敢走在你前面去赴死，顾不得你了。

【原文】汝体吾此心，于啼泣之余，亦以天下人为念，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，为天下人谋永福也。汝其勿悲！

【注释】体：体谅。 其：虚词，表示劝勉、希望。

【译文】你如果能体谅我的这种心情，在悲痛之后，也要一心想着天下的受苦人，把我的牺牲和你自身幸福、利益的丧失当做一种乐事，去为天下人谋求永远办幸福吧！希望你不要悲伤！

【原文】汝忆否四五年前某夕，吾尝语曰：“与使吾先死也，无宁汝先吾而死。”汝初闻言而怒，后经吾婉解，虽不谓吾言为是，而亦无词相答。

【注释】尝：曾经。 婉解：委蜿地解绎。 禁：忍受得住。

【译文】你曾记得不，四五年前的一天晚上，我曾说道：“要说我先死，不如你先死在我前面。”你一听这话就面带怒色，后经我委婉地解释，你虽不说我说的对，然而也无言相答。

【原文】吾之意盖谓以汝之弱，必不能禁失吾之悲，吾先死留苦与汝，吾心不忍，故宁请汝先死，吾担悲也。嗟夫！谁知吾卒先汝而死乎？

【注释】担悲：负担悲痛。 嗟夫：表示感叹，相当于“唉”。 卒：终于。

【译文】我的意思是说，你那样脆弱，必定不能负担我死去这样的悲痛。我不忍心把痛苦留给你，所以宁可让你先死，我来担负起悲痛啊。唉！谁知我到底还是死在你前面呢？

【原文】吾真真不能忘汝也！回忆后街之屋，入门穿廊，过前后厅，又三四折，有小厅，厅旁一屋，为吾与汝双栖之所。初婚三四个月，适冬之望日前后，窗外疏梅筛月影，依稀掩映；

【注释】双栖：夫妇一起居住。 筛：这里是（扌晃）动的意思。 依稀掩映：这里指月光梅影朦胧相映，看不清楚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我真的不能忘记你呀！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居住的那间小屋，记得我们才结婚时那三四个月甜蜜的日子——适逢冬天一个农历十五前后，窗外寒冬里，几点梅花在月影里榥动，月光梅影朦胧相映；

【原文】吾与汝并肩携手，低低切切，何事不语？何情不诉？及今思之，空余泪痕。

【译文】那时，我与你并肩携手，隔窗观景，窃窃私语，情意绵绵，没有不说的事，没有不诉的情。到今天想起这些，我现在是只剩下满脸的泪痕了。

【原文】又回忆六七年前，吾之逃家复归也，汝泣告我：“望今后有远行，必以告妾，妾愿随君行。”吾亦既许汝矣。

【注释】妾：旧时妇女自称的谦词。 既许汝：已经答应你。

【译文】又回想起六七年前，我因投身革命逃离家园又回来了，你哭着向我说：“希望今后出门远行，必须告诉我，我愿跟随你去。”我也答应你了。

【原文】前十余日回家，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语汝；及与汝相对，又不能启口。且以汝之有身也，更恐不胜悲，故惟日日呼酒买醉。嗟夫！当初余心之悲，盖不能以寸管形容之。

【注释】有身：怀孕。 寸管：毛笔的代称。

【译文】十几天前我回家时，就想顺便将参加广州起义的事告诉你；但到与你相见时，又不能开口了。为什么呢？因为这是革命的秘密，而且你已经怀孕；更怕的是，起义有生命危险，一旦我牺牲，恐怕你心里承受不了。因此我天天借酒消愁。唉！当初我悲伤的心情，是不能以片纸只字来描绘的。

【原文】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，第以今日事势观之，天灾可以死，盗贼可以死，瓜分之日可以死，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，吾辈处今日之中国，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。

【注释】相宁以死：互相伴陪到死。 第：但。

【译文】我真诚的希望与你相伴，白头到老。但看一看今天的国局，天灾夺人命，强盗夺人命，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可夺人命，那些强奸民意对民众横施暴虐的赃官可夺人命，我们这代人所处的中国，无时无地不都可以丧失生命吗？

【原文】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，或使汝眼睁睁看我死，吾能之乎？抑汝能之乎？

【注释】抑：抑或，还是。

【译文】到那个时候，让我亲眼看着你死，或者让你亲眼看着我死，我能做到吗？抑或你能做到？

【原文】即可不死，而离散不相见，徒使两地眼成穿而骨化石，试问古来几曾见破镜能重圆？则较死为苦也，将奈之何！

【注释】眼成穿：望眼欲穿。 骨化石：体骨化为石头。古传说一夫行役未归，妻登山而望化为山石，被称为望夫石。 破镜能重圆：比喻夫妻失散后又团圆。有典故出孟綮《本事诗·情感》：南北朝时，陈朝驸马徐德言，因战乱与妻乐昌公主失散，分别时破一铜镜，各执一半，后以镜为凭重新团圆，偕归江南终老。

【译文】即使不死，也会妻离子散不得相见，白白使我们两地望眼欲穿，而最终是“望夫石”那样结局。自古以来，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破镜重圆那样的事能有几例？这样活着比死了更痛苦，到那时我们怎么办？

【原文】今日吾与汝幸双健。天下人之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，不可数计，钟情如我辈者，能忍之乎？此吾所以敢率就死不顾汝也。吾今死无余憾，国事成不成，自有同志者在。

【注释】钟情：感情专注地相爱。钟：汇聚，专注。 率性：顺着天性。率，循，顺。 余憾：指遗留下的心感不足的事情。憾，心感不足，不满意。

【译文】我们幸好今天还健在，但天下人无辜而死和妻离子散者不计其数。象我们这样专注相爱的人，能看着天下同样人和家庭，无辜而死，妻离子散而不管吗？这就是我敢于顺从天意去斗争而不顾你的原故。我今死而无憾，我死后还有同志们去完成未竟的事业。

【原文】依新已五岁，转眼成人，汝其善抚之，使之肖我。汝腹中之物，吾疑其女也，女必象汝，吾心甚慰。或又是男，则亦教其以父志为志，则我死后尚有二意洞在也。甚幸！甚幸！吾家后日当甚贫，贫无所苦，清静过日而已。

【注释】依新：林觉民长子名依新。 意洞：林觉民字意洞。

【译文】依新五岁了，转眼就长成人，望你好好教育他，使他象我一样。我猜想你现怀胎的是一女孩，是女孩必定会象你一样贤惠，我心里得到很大安慰。如再生一子，则教导他继承父亲的遗志，这样就又有两个革命者在，我很高幸！我的家庭日后会陷入贫困，贫穷没有什么可痛苦的，清静度日就行了。

【原文】吾今与汝无言矣。吾居九泉之下，遥闻汝哭声，当哭相和也。吾平日不信有鬼，今则又望其真有。今人又言心电感应有道，吾亦望其言是实，则吾之死，吾灵尚依依旁汝也，汝不必以无侣悲。

【注释】九泉之下：地下，指人死后埋葬地穴。 心电感应有道：指人死后心灵尚有感知的近代唯心主义荒诞说法。依依：依恋。

【译文】我要说的话都说了。我将在墓穴里，遥相伴和你一同哭泣。我是不信鬼的，现在却希望真有鬼；我是不信心电感应邪说的，现在却希望却有其事。为什么呢？为了使我的灵魂依恋在你身旁，使你不因失去情侣而感到孤独和悲伤。

【原文】吾平生未尝以吾所志语汝，是吾不是处；然语之又恐汝日日为吾担扰。吾牺牲百死而不辞，而使汝担忧，的的非吾所忍。吾爱汝至，所以为汝体者惟恐未尽。

【注释】的的：的确。 体：设身处地地为人着想。

【译文】我平时不曾将从事革命活动的事告诉你，是我的不对；然而如果告诉你，又恐怕你天天为我担忧。我虽能视死如归，而让你常为我担忧，的确于心不忍。正因为我非常爱你，所以处处设身处地地为你着想，惟恐有想不到的地方。

【原文】汝幸而偶我，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！吾幸而得汝，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！卒不忍独善其身。

【注释】偶：配偶，这里作动词“嫁”用。 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国：又为什么不幸地生在今天的中国呢！

【译文】你可能会因嫁给我而高兴，但又为什么偏偏不幸地降生在今天的中国呢！我为娶得你而感到幸福，但又为什么偏偏不幸地降生在今天的中国呢！降生在今日之中囯，最终是不能忍受下去而洁身自好的。

【原文】嗟夫！巾短情长，所未尽者，尚有万千，汝可以模拟得之。吾今不能见汝矣！汝不能舍吾，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？一恸！

【注释】巾：指作者写这封信时所用的白布方巾。

【译文】唉！遗憾的是，这块白布方巾太短小，我对你的情意还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，不能详尽表书，但你是可以从我这里想象出我要说的话的。我再也见不到你了！我知道你也舍不得我去，那么就让我们在梦中相见吧，你会梦见我吗？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。

【原文】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，意洞手书。家中诸母皆通文，有不解处，望请其指教，当尽吾意为幸。

【注释】四鼓：四更天。 诸母：各位伯母、叔母等。

【译文】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四日（农历三月二十六日）夜四更天，意洞（林觉民）手书。家中各位伯母、叔母都通晓文字，有不理解的地方，希望请她们讲给你听，应当尽量表达我的原意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