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南三复，晋阳世家也。有别墅，去所居十里余，每驰骑日一诣之。

【注释】晋阳：今山西太原。 诣（yi义）：到（某处）。

【译文】有个名叫南三复的，是山西太原地方富贵人家出身。他有一座别墅，建在离居住处十里多的城外，他每天骑着快马到别墅去一次。

【原文】适遇雨，途中有小村，见一农人家，门内宽敞，因投止焉。近村人故皆威重南。少顷，主人出邀，跼蹐甚恭。入其舍斗如。

【注释】投止：进内停留。 威重：敬畏。 跼蹐（jú jí局吉）：很拘束。 斗如：形容房间很窄小。

【译文】有一天，南三复行至途中天下雨了，他便进一农家躲雨。附近村庄的人平时都对南三复很敬畏，这家主人怕慢待了他很拘束地邀请他到窄小的室内去坐。

【原文】客既坐，主人始操簪，殷勤氾扫。既而泼蜜为茶。之坐，始敢坐。问其姓名，自言：“廷章，姓窦。”未几，进酒烹雏，给奉周至。

【注释】操篲：拿起扫帚。 汜扫：全面打扫。

【译文】客人坐下后，主人又拿起扫帚将室内打扫一遍，继而又献上加了蜂蜜的茶水。南三复让他坐下，他方敢坐下。当南三复问他姓名时，他才小心地回答：“姓窦，名廷章。”难得这样的贵人到家来，窦廷章又是买酒又是杀鸡，准备好好招待他一番。

【原文】有笄女行炙，时止户外，稍稍露其半体，年十五六，端妙无比。南心动。

【注释】有笄（jī权）女行炙：有及笄的闺女在做饭菜。笄，头笄。古时女子年十五开始戴笄，因此称十五岁的女子为及笄。行炙，做饭菜。

【译文】窦家有一女，正值及笄之年，生得端庄秀丽。此时她正在门外操持饭菜。南三复在门内看到她，便动了邪念。

【原文】雨歇既归，系念綦切。

【注释】綦切：非常殷切。 綦（qí奇），副词，极，很。

【译文】南三复吃饱喝足，正好雨停了，他便告别窦家回府。一路上，他再也忘不了窦家的女儿，总想着如何得到她。

【原文】越日，具粟帛往酬，借此阶进。是后常一过窦，时携肴酒，相与留连，女渐稔，不甚避忌，辄奔走其前。睨之，则低鬟微笑。南益惑焉，无三日不往者。

【注释】过：访，拜访。 稔（rěn忍）：熟悉。 辄（zhè哲）：副词，常常。

【译文】隔了一天，南三复带了些小米和丝绸，以酬谢为借口又到窦家去了一次。以后常常一人拜访窦家，有时带些酒肉与窦老汉一起饮酒。窦女渐渐与南三复熟悉了，也不怎么回避了，常常在他们跟前侍候。有时南三复不怀好意地偷偷看她一眼，窦女只是低头微笑。这样南三复更加迷恋窦女，出不了三天就要到窦家一趟。

【原文】一日，值窦不在，坐良久，女出应客。南捉臂狎之。女惭急，峻拒曰：“奴虽贫，要嫁，何贵倨凌人也！”

【注释】狎（xiá侠）：戏弄。 峻拒：严厉拒绝。 要嫁：定婚而嫁。要，约，指定婚，许婚。 贵倨凌人：依势欺人。贵，势力，有势力。倨，傲慢，蛮横。

【译文】一天，正值窦老汉不在家，南三复又来到窦家。窦女久不见父回，便出来应客。南三复趁机捉住窦女的手臂戏弄。窦女又羞又急，严厉拒绝道：“我家虽贫，也是须定婚而嫁的，你何依势欺人！”

【原文】时南失偶，便揖之曰：“倘获怜眷，定不他娶。”女要誓，南指矢天日，以坚永约，女乃允之。

【注释】失偶：丧妻。 怜眷：喜爱。 指夫天日：指着青天、太阳发誓。失，誓。

【译文】此时南三复丧妻不久，便向窦女作揖施礼，曰：“倘若能获得你的喜爱，一定不再娶别人。”窦女要他发誓。南三复指着青天、太阳起了誓，表示永不变心，窦女这才答应嫁给他。

【原文】自此为始，瞰窦他出，即过缱绻。女促之曰：“桑中之约，不可长也。日在帡幪之下，倘肯赐以姻好，父母必以为荣，当无不谐。宜速为计。”南诺之，

【注释】瞰（kàn看）：视，窥视。 桑中之约：即指男女不正当的约会。 日在帡幪之下：指窦家天天在南家的成护之下。帡（同屏）幪，帐蓬，这里当动词用，是覆善、庇护之意。

【译文】从此，窦老汉出门，南三复就到窦家与窦女私会。两人情意绵绵，窦女催促南三复说：“私下幽会不是长久之计。我家平日就受恩南家，假如南家愿意结下这门姻亲，父母会以此为荣耀，没什么不好的。还是快些筹划吧。”南三复答应了。

【原文】转念农家岂堪匹耦？姑假其词以因循之。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，初尚踌躇，既闻貌美财丰，志遂决。

【注释】匹耦：配偶。 姑假其词以因循之：暂且找借口拖延时间。因循，拖延。

【译文】但南三复转念一想，农家女岂能做我的配偶？所以他答应窦女只不过是找借口拖延时间罢了。很快南三复就在府上会见了一个来为一大家闺秀商议婚姻的媒人。最初他还犹豫不决，但一听说这家姑娘相貌美丽而又钱财多，便立即同意了。

【原文】女以体孕，催并益急，南遂绝迹不往。无何，女临蓐，产一男。父怒搒女。女以情告，且言：“南要我矣。”窦乃释女。

【注释】催并：催促。 临蓐（rù入）：分娩。蓐，革席。古时妇女多在草席上分娩。 搒（péng朋）：用棍子或扳子打人。

【译文】这时窦女已经怀孕，催促南三复快些完婚。南三复本来就不打算娶窦女，这时反而与窦女断绝了来往。没办法情况下窦女分娩，生下一男婴。父亲不知因由，一怒之下就要用棍子打窦女。窦女讲了实情，并说：“我和南三复是有婚约的。”窦老汉这才作罢。

【原文】使人问南，南立却不承。

【注释】立却不承：立即顶回去，不肯承认。

【译文】窦老汉找人到南府问这件事，但南三复立即否认，把来人顶了回去。

【原文】窦乃弃儿，益扑女，女暗哀邻妇，告南以苦。南亦置之。

【注释】哀：哀求

【译文】窦老汉一气之下把那男婴扔掉，又把窦女毒打一顿。窦女暗中哀求邻居家女人去找南三复诉苦，以求得到同情，谁知南三复听而不闻，置之不理。

【原文】女夜亡，视儿犹活，遂抱以奔南。款关而告阍者曰：“但得主人一言，我可不死。彼即不念我，宁不念儿耶？”阍人具以达南，南戒勿内。

【注释】亡：逃走。 款关而告阍（hūn昏）者：款关，叩门。阍者，守门人。敲开门告诉宁门人。 宁：岂，难道。 内：同“纳”。

【译文】窦女连夜逃出家门，找到还活着的婴儿，抱着奔向南府。她敲开门告诉守门人说：“只要你家主人南三复替我说一句话，我就能免于一死。他即使不为我着想，难道就不为他的亲生儿子想一想吗？”守门人把话转达给南三复，谁知他竟告戒守门人：“不准她进来！“

【原文】女倚户悲啼，五更始不复闻。质明视之，女抱儿坐僵矣。

【注释】质明：天亮。

【译文】窦女被拒之门外，倚着门悲啼不止。到五更天时已听不到哭声了。天亮时，人们看到她抱着儿子坐着僵死了。

【原文】窦忿，讼之上官，悉以南不义，欲罪南。南惧，以千金行贿得免。

【注释】讼：为人辩冤。 悉：详尽。

【译文】女儿的死，使窦老汉忿怒了。他到官府，为女儿申冤，详尽地诉说南三复的不义行为。官府准备捉拿南三复治罪。南三复惧怕了，以向审判官行贿一千两银子又得到了宽免。

【原文】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：“必勿许负心郎，若许，我必杀之！”

【注释】许：许配。 告：告戒。

【译文】窦老汉告状没能为女儿申冤，但事后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。一天，那家准备将女儿许配给南三复的大户人家，做了一个梦，梦见窦女披头散发，抱着那婴儿告戒说：“千万不要将你女儿许配那负心郎，若许给他，我必定将她杀死！”

【原文】大家贪南富，卒许之。既亲迎，奁妆丰盛，新人亦娟好。然善悲，终日未尝睹欢容，枕席之间，时复有涕洟。问之，亦不言。

【注释】卒：终于，终久。 涕（tì剃）洟：涕，眼泪。洟，鼻液。

【译文】但那大户人家贪图南家富有，还是将女儿许配给了南三复。不久，南三复成亲迎娶，他看到嫁妆丰盛，新妇姿态美好，很高兴。然而新妇好悲伤，整天也不曾有笑脸，即使晚间，在洞房里还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的。南三复问她为何悲伤，她也不回答。

【原文】过数日，妇翁来，入门便泪，南未遑问故，相将入室。见女而骇曰：“适于后园，见吾女缢死桃树上，今房中谁也？”

【注释】未遑：没有来得及。 相将：相扶，搀扶。 适(dí嫡）：封建社会称正妻为“适”。

【译文】过了几天，新妇父亲来到南家，进门便哭。南三复没来得及问原因，便扶着他进屋。新妇父亲见到女儿，惊骇地问“家妻于后园子里见到我女儿已自缢于桃树上，这房子里的是谁呀？”

【原文】女闻言，色暴变，仆然而死。视之，则窦女。

【注释】仆然：跌倒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新妇闻言，脸色突然大变，倒地而死。众人上前看时，则是窦女。

【原文】急至后院，新妇果自经死。骇极。

【注释】经：吊，上吊。

【译文】新妇父亲急忙回家，跑到后园里一看，结果女儿也上吊死在桃树上。他害怕极了。

【原文】往报窦。窦发女冢，棺启尸亡。

【注释】尸亡：尸体丢失。

【译文】新妇父亲急到窦家，问窦老汉这是怎么回事。窦老汉发掘女儿的坟墓，结果棺材被人启开，尸体却不知去向。

【原文】前忿未蠲，倍益惨怒，复讼于官。官以其情幻，拟罪未决。

【注释】蠲（juān捐）：消除。

【译文】窦老汉前忿未平，此时倍加愤怒，再次为女儿申冤，到官府告南三复盗尸。官府据情推理，准备加罪南三复，但定什么罪一时还吃不准。

【原文】南又厚饵窦，哀令休结，官亦受其赇嘱，乃罢。而南家自此稍替，又以异迹传播，数年无敢字者。

【注释】赇（qiú求）嘱：通过贿赂求情。赇，贿赂。 稍替：渐渐衷败。 无敢字者：没有敢许婚的。

【译文】南三复这时慌了手脚，一面具厚礼诱使窦老汉，衰求了结此事；一面向官府行贿求情，才算没受到追究。然而南家自此渐渐衰败下去，南三复的劣迹又到处传播，以至好多年没人敢将女儿许配给他。

【原文】南不得己，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，未及成礼。会民间讹传，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，以故有女者，悉送归夫家。

【注释】充掖庭：皇宫选宫女称充掖庭。掖庭，皇宫两侧的房子，是后妃宫女住的地方，

【译文】南三复不得已，聘下百里之外曹进士的女儿。但还没有成婚，民间谣传朝廷要选宮女。古时入宫的女子一生不得与父母相见，世人都怕自家女儿入选，所以凡有已聘的女子，都赶快送往丈夫家。

【原文】一日，有妪导一舆至，自称曹家送女者，扶女入室，谓南曰：“选嫔之事已急，仓卒不能如礼，且送小娘子来。”问：“何无客？”曰：“薄有奁妆，相从在后耳。”妪草草径去。

【注释】嫔：指皇宫里的女官、宫女之类宫人。

【译文】有一天，有位老妇人领着一顶花轿来到南家，自报是曹进士家送女儿来完婚的，扶新娘入室后对南三复说：“选宫女之事已迫在眉睫，匆忙之中不能按礼节办事，今送新娘来就是成婚了。”南三复问：“为啥没有送客呢？”老妇说：“有嫁妆相随在后边，一会就到。”说完，径自走了。

【原文】南视女亦风致，遂与谐笑。女俯颈引带，神情酷类窦女。心中作恶，第未敢言。

【注释】酷类：非常象。 第：但。

【译文】南三复看那新娘时，长的也风流标致，笑的也和美，但她那低头摸衣带的动作和神情又非常象窦女。南三复心里一阵厌恶，但没再说什么。

【原文】女登榻，引被障首而眠。亦谓是新人常态，弗为意。日敛昏，曹人不至，始疑。捋被问女，而女已奄然冰绝。

【注释】奄然冰绝：早已断气，成了僵尸。奄然，没有生气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那新娘径自上床，拉过被子盖着头睡了。南三复心想，新娘自遮了脸面是怕羞，也是正常的，不以为然。到天黑时，南三复仍不见曹家送嫁妆的人到，心里怀疑。他拉开新娘的被子想问一下，没想到她早已断气，僵死在床上。

【原文】惊怪莫知其故，驰伻告曹，曹竟无送女之事，相传为异。

【注释】伻（bēng崩）：供差遣的人，使者。

【译文】南三复又惊又奇，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他差家人骑马到曹进士府上报告此事。谁知曹家说，根本就没有送女儿完婚的事。不久，这件事被当作奇闻传开了。

【原文】时有姚孝廉女新葬，隔宿为盗所发，破棺失尸。闻其异，诣南所征之，果其女。启衾一视，四体裸然。

【注释】诣南所征之：到南家查看。征，证验。

【译文】这时一个姓姚的举人家，女儿死了才下葬，但隔了一夜墓穴被挖开，棺木开启死尸被盗。姚举人听说南家发生的奇事，心想：那死去的新娘会不会是自己女儿呢？就到南家去查看。经验证，果然是自己女儿的尸体。当他揭开被衾看时，见女儿竟是一丝不挂的裸体。

【原文】姚怒，质状于官，官以南屡无行，恶之，坐发冢见尸，论死。

【注释】无行：没有好品德，做坏事。 恶（wù误）之：憎恨他。 坐发冢见（xiàn现）尸：犯了开墓暴露尸体的罪。坐，犯罪。见，同“现”。 论死：定为死罪。

【译文】姚举人一怒之下，捆了南三复为人质，到官府告状。官府对南三复屡次干不道德的坏事十分憎恶，定他犯了开墓现尸之罪，依罪处以死刑。

【原文】异史氏曰：始乱之而终成之，非德也；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？挞于室，听之；哭于门，仍听之：抑何其忍！而所以报之者，亦比李十郎惨矣！

【注释】听：听任，任凭。 抑何其忍：他的心是多么狠。抑，语首助词。何，多么。

【译文】作者评论说：南三复开始于乱来，但最终成婚，这是不道德的，况且他对窦女发誓后又绝情于人。窦女在家遭毒打，他听而不闻；窦女哭求于他府门前，他仍无动于衷，他的心是多么狠呀！窦女所以报复他，是因为她的遭遇比《霍小玉传》中李十郎对霍小玉的负心结局更惨啊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