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太仓蒋生，弱冠能文。从贾人泛海，飘至一处，山列如屏，川澄若画，四围绝无城郭，有桃树数万株，环若邵治。

【注释】太仓：今江苏长江口太仓、崇明一带。 弱冠：男二十岁称弱冠。 贾（gǔ古）人：商人。 郡治：郡城。

【译文】太仓地方有个姓蒋的书生，年方二十，写得一手好文章。这年，他随商人出海漂游，来到一处山水如画的地方。此处没有城墙，唯有数以万计的桃树环在城池四周。

【原文】时值仲春，香风飘拂，数万株含苞吐蕊，仿佛绵围绣幄，排列左右。蒋大喜，偕贾人马姓者，傍花徐步而入。

【注释】仲春：阴历二月，一春之中。 绵围绣幄：绵绣做成的围屏、帐幕。 幄，帐幕。

【译文】此时值仲春季节，桃花争妍，香风飘拂。蒋生兴致盎然，同商人马某步入桃园，在花团锦簇的挑花中徐步观赏。

【原文】忽见小绣车数十队，蜂拥而来，粗钗俊粉，媸妍不一。

【注释】粗钗：装扮显得贫寒。 俊粉：打扮得漂亮。 媸妍(chī yán痴严）：美丑。

【译文】正行间，忽见数十辆各式小车蜂拥而来，每车各坐一女郎，他们有贫有富，而且美丑不一。

【原文】中有一女子，凹面孪耳，（齿只）唇历齿，而珠围翠裹，类富贵家女，抹巾障袖，强作媚态。生与马皆失笑。

【注释】孪耳：耳朵弯曲。 （齿只）(yàn砚）唇历齿：口唇合不垅而又牙齿稀疏不整。 抹巾障袖：用手巾擦，用衣袖遮。

【译文】蒋生和马某见一车上坐着一相貌奇丑的女子，脸形凹陷，双耳弯曲。嘴唇合不拢而且牙齿稀疏不整，然而该女珠围翠裹，象富贵人家女子的打扮。那女子抹巾障袖，强装出种种媚态，惹得二人不禁失声而笑。

【原文】末有一车，上坐韶齿女郎，荆钗压鬓，布衣饰体，而一种天姿，玉蕊琼英，未能方喻。

【注释】韶齿：青春年少。韶，美。齿，年龄。 荆钗压鬓：鬂上插着木钗。荆，荆木。 玉蕊琼英：如花似玉。玉蕊，植物名，花如白玉，有异香。琼英，即琼瑛，美玉名，也可解释为美玉的光华。 方喻：比喻，方，比方。

【译文】最后过一车，上坐一妙龄美女，虽荆钗压鬓，身着布衣，但天姿俊秀，生得如花似玉，刚才那位女子是无法比拟的。

【原文】生异之，与马尾缀其后。轮轴喧阗，风驰电发，至一公署，纷纷下车而入。生殊不解。

【注释】尾缀：跟随，紧紧跟随。 阗：盛的样子。

【译文】蒋生觉得今天的事令人不解，便与马某尾随其后，看个究竟。只见那些小车，在一阵喧盛的车轮声中，飞快地到达一处府衡。那些女郎纷纷下车入内，蒋生更觉得奇怪了。

【原文】询之土人，曰：“此名桃夭村，每当仲春男女婚嫁之时，官兹土者，先录民间女子，以面目定其高下，再录民间男子，试其文艺优劣，定为次序。

【注释】官兹土者：统治这里的官员。官，在此用为动词当治理讲。 录：登记。 文艺：文才。

【译文】蒋生向当地人询问。当地人回答说：“此地名叫桃夭村，每年仲春季节，由官府处理男婚女嫁之事。统治这里的官员。先将待嫁女子一一登记，以相貌俊丑排出名次，再将求偶男子进行登记，经过考试，以文才好坏排定名次……

【原文】“然后合男女两案，以甲配甲，以乙配乙。故女貌男才，相当相对。今日女科场，明日即男闱矣。先生倘无室，何不一随喜。”生唯唯，与马赁屋而居。

【注释】案：案卷。指排好的名次。 科场：考场。 随喜：佛家语，原指游览寺院，这里意为随同参加考试。 赁（lìn吝）：租。

【译文】那当地人接着说：“待排定名次，男女案卷合于一起，以第一名配第一名，以第二名配第二名，以此类推。这叫男才配女貌，相互对应。今天是女子入场排名次，明天是男子入场考文才。先生如无妻室，何不入场考一考。”蒋生没正面回答那人，后与马某在此处租了房子住下了。

【原文】因思车中女郎，其面貌当居第一；自念文才卓荦，亦岂做第二人想，倘得天缘有在，真不负四海求凤之意。

【注释】卓荦（luò落）：超绝，突出。 四海求凤：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说，司马相如以琴声向卓文君表达爱情，歌词中有“凤兮凤兮归故乡，遨游四海求其凰”句，后人以“求凰”、“求凤”喻择偶。 四海，普天下。

【译文】住下后，蒋生想：那妙龄女郎，以其美貌，必居第一名；而我文才卓绝，应试也能考第一名。假如我和她有姻缘，结为夫妻，真是求之不得的事。

【原文】而马亦注念女郎，欲赴闱就试。商诸生，生笑曰：“君素不谙此，何必插标卖钱帐薄耶？”马执意欲行，生不能阻。

【注释】商诸生：和蒋生商量。 谙（ān安）：熟悉。 插标卖钱帐薄：因马是商人，不通文墨。蒋生说他进考场是去将帐薄插了草标卖钱。这是句玩笑话。草标，过去卖东西常插上一根草为标记。

【译文】而马某也看中了那妙龄女郎，想参加考试。他与蒋生商量，蒋生一笑，和他开玩笑道：“你平素不通文墨，进考场难道是去做帐薄的买卖吗？”马某坚持要参考，蒋生也不好阻栏他。

【原文】明日，入场扃试，生文不加点，顷刻而成。马草草涂雅而已。

【注释】扃（jiōng坰）试：关上门考试。过去考生是互相隔离的，各在一处，所以这么说。扃，关门。 涂雅：书写掘劣。这里指文章作的不好，不成句，来回涂改。

【译文】第二天，蒋生和马某入场应试，各被关在一处考房里，只见蒋生略加思索，便挥笔而就，卷面连勾抹、改动处都没有；而马某显得十分为难，文不成句，且勾抹涂画得不象样子，只是草草应付罢了。

【原文】试毕归寓，即有一人传主试命：“索青蚨三百贯，许冠一军。”生怒曰：“无论客囊羞涩，不足以餍老饕，即使黄金满屋，岂肯借钱神力令文章短气哉！”

【注释】主试：主考官。 青蚨：铜钱。 羞涩：羞愧。

这里意为行爱中钱少，不能大方使用。 餍(yàn厌）：饱，满足。 老饕（tāo滔）：贪食者，指赃官。

【译文】考完回到住处，马上有人来传主考官的话说：“能交铜钱三百贯者，可取第一名。”蒋生闻言怒道：“别说我旅费带的不多，不能满足赃官的要求，即使我有满屋的黄金，也不能去贿赂主考官。而让世人说我文章写的不行！”

【原文】其人羞惭而退。马蹑其后，出橐中金予之。

【注释】蹑（niè聂）：追随。 橐（tuó跎）：口袋。

【译文】来人被蒋生说得羞惭而走。这时，马某悄悄地从后面追上他，表示愿意交钱，并从钱袋里取出银子给了他。

【原文】案发，马竟冠军，而生忝然居殿。生叹曰：“文字无权，固不足惜，但失佳人而获丑妇奈何？”

【注释】案发：这里指考后发榜。 忝然居殿：受到污辱，排在最后。忝，耻辱。殿，原指行军在最后的，这里是指名字列在最后。

【译文】发榜之日，马某竟然名列榜首，而蒋生却因触怒考官，名字排在最后。蒋生悲叹道：“在这个世道中，文章好坏没有力量决定一个人的命运，固然是不足可惜，但得不到美女反而让一个丑妇做自己的妻子，可怎么办呢？”

【原文】亡何，主试者以次配合，命女之居殿者赘生于家。

【注释】亡何：不久。 赘（zhuì坠）：男到女家结亲。

【译文】不久，主考官便以排定的名次，将男女搭配成双。蒋生被纳赘于女郎应试者最后一名的家中。

【原文】生意必前所见凹面挛耳、龈唇历齿者，及揭巾视之，黛色凝香，容光闪烛，即韶齿女郎也。

【注释】黛色：青黑色，画眉用的颜料。这里指脂粉之色。 闪烛：象烛一样发出光彩。

【译文】蒋生被人送入洞房，料想新娘一定是那个相貌奇丑的女人，待揭开头中一看，不想竟是那位光彩照人的妙龄美女。

【原文】生细诘之。曰：“妾家贫，卖珠补屋，日且不遑，而主试者索妾重赂，许做案元，被妾叱之使去，因此获嫌，缀名案尾。”

【注释】诘（jié洁）：问。 卖珠补屋：卖掉珍珠来修补房屋。此处意为卖掉贵重物品来解决生活困难。 日且不遑（huáng黄）：每日还感到紧迫。 不遑，无暇，匆忙。 赂：贿赂。 案元：名列第一。 获嫌：得罪。

【译文】在蒋生细问之下。新娘说：“我家清贫，时时还要干些卖珠补屋的事，而主考官要我重重的贿赂他，方许我第一名，我把他的使者叱顶了回去。因此而得罪了主考官，落了个最末一名。”

【原文】生笑曰：“塞翁失马，焉知非福？使予以三百贯钱，列名高等，安得今夕与玉人相对耶？”女亦笑曰：“是非颠倒，世态尽然！惟守其素者，终能邀福耳。”生大叹服。

【注释】“塞翁”二句：《淮南子·人间》中典故，说一边塞老翁去一马，他不认为是件坏亊，后那匹马又引来一匹良马。 玉人：美女。 宁其素：保持纯洁，坚持正义。 邀福：得到好处。

【译文】蒋生笑道：“塞翁失马，不一定是坏事，假使我以三百贯钱贿赂主考而获第一，怎么还能在今天与美人见面呢？”新娘也笑道：“在到处都是是非颠倒之时，唯有保持纯洁，坚持正义，做老实人，才能最终得到好处。”蒋生十分佩服新娘的见解。

【原文】翌日，就马称贺。马形神沮丧，不作一词。盖所冠军之女，即前所见抹巾障袖、强作媚态者也。

【注释】翌曰：第二天。 就：前去。 沮丧（jǚ sàng举）：灰心丧气。

【译文】第二天，蒋生前去马某赘处贺喜。只见马某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，一言不发。原来他所得到的那位获第一名的女子，正是那丑妇。

【原文】笑鞠其故，此女以千金献主试，列名第一，而马亦夤缘案首，故适得此宝。生笑曰：“邀重名而失厚实，此君自取，夫何尤？”

【注释】鞠（jū驹）：同“鞫”，审问。这里只是问的意思。 夤（yín银）缘：拉拢关系。 适：副词，恰。 厚实：忠诚老实。 夫（fú伏）何尤：责怪哪一个？夫，发语词。尤，责怪。

【译文】蒋生笑问其中缘故后得知：那丑女将一千两银子奉献给主考官，被列在第一名；而马某也是靠金钱拉关系位居榜首，所以马某恰巧与丑女匹配成双。蒋生笑道：“你为求大名而失缺老实的态度，是自找的，能责怪哪一个？”

【原文】马郁郁不得意，居半载，浮海而归；生笃于伉俪，竟家于海外，不复反矣。

【注释】笃（dǔ赌）于伉俪（kàng lì抗利）：夫妻间感情深厚。 笃，忠诚，深厚，这里为动词。伉俪，夫妻。

【译文】马某因婚姻失意，郁郁寡欢，在桃夭村居住了半年，就渡海回家了；而蒋生婚姻美满，夫妻感情深厚，就在桃夭村安了家，乐不思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