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武，字子卿。少以父任，兄弟并为郎。稍迁至栘中厩监。

【注释】武：苏武。 少以父任：年青时因父亲为国立功而被任用。 任：此处是保举的意思。汉制，凡官（俸）在三千石以上者可保举子弟一人做郎官。 郎：官名，汉代专指皇帝近侍。 稍；渐渐。 迁：变动，此处，指升迁。 栘（Yì移）：树名，即唐棣。汉宫中有栘园。 栘中厩：厩（jiù救），马房。栘中厩是指栘园中的马房。 监：官名。

【译文】苏武，字子卿。年青时因父亲为国立功，和兄弟一起被保举为皇帝近侍。以后渐渐被提升为栘中厩监。

【原文】时汉连伐胡，数通使相窥观。匈奴留汉使郭吉、路充国等前后十余辈。匈奴使来，汉亦留之，以相当。

【注释】时：当时。 连：连年。 伐：征讨。 胡：古代汉族对北方少数民族的通称，此处指匈奴。 通使：互派使者。 窥观：窥探对方虚实。 留：扣留的意思。 十余辈：十多批。

【译文】当时，汉朝连年征讨匈奴族，双方多次派遣使者互探虚实。匈奴先后扣留了郭吉、路充国等汉朝使者十多批。汉朝也将匈奴派出的使者扣留下来，以相抵偿。

【原文】天汉元年，且鞮侯单于初立，恐汉袭之，乃曰：汉天子我丈人行也。尽归汉使路充国等。

【注释】天汉：汉武帝年号之一。 天汉元年：即前100年。 且鞮(jü dī居低）侯：单（chán缠）于名。 单于：匈奴的最高首领。 初立：刚登位。 丈人：古代对老年人和前辈的尊称。

【译文】天汉元年，且鞮侯刚登位做了匈奴的最高首领，恐怕汉朝出兵袭击匈奴，言称汉朝皇帝是他的长辈，并全部送还了被扣留的汉朝使者路充国等人。

【原文】武帝嘉其义，乃遣武以中郎将使持节送匈奴使留在汉者，因厚赂单于，答其善意。

【注释】嘉：嘉奖。 义：道理。 中郎将：皇帝的侍从武官名。 节：就是旄（máo毛）节，是使臣所持的信物。 厚赂：赠以丰厚的礼物。

【译文】汉武帝赞赏单于办事合理，派遣苏武以中郎将的身份为特使，手持汉朝旄节，护送匈奴被扣留在汉朝的使者回去，趁此机会还赠送单于丰厚的礼物，答谢单于的善意。

【原文】武与副中郎将张胜及假吏常惠等，募士、斥候百余人俱。既至匈奴，置币遗单于。单于益骄，非汉所望也。

【注释】假吏：兼吏，这里指临时充任使臣属吏。 募：招募。 士： 士卒。 斥候：侦察兵。 俱：一同。 置：安排。 币：币帛礼品。 遗(wèi位）：赠送。 益：更加。 望：期望。

【译文】苏武和副使张胜还有临时充任使臣属吏的常惠，以及士兵、侦察人员一百多人一同前往。到达匈奴后，苏武安排人把礼物献赠给了单于。谁知单于因此更加骄狂起来，这可不是汉朝所期望的。

【原文】方欲发使送武等，会缑王与长水虞常等谋反匈奴中。

【注释】方：正要。 发：派遣。 缑（gōu沟）王：匈奴的一个亲王。 长水：水名，在今陕西兰田县西北。 长水虞常：指汉朝投降匈奴的长水校尉虞常。

【译文】正当单于要派遣使节送汉使苏武等回返时，这时匈奴亲王缑王与汉朝降将虞常在匈奴中策划造反。

【原文】缑王者，昆邪王姊子也，与昆邪王俱降汉，后随浞野侯没胡中。及卫律所将降者，阴相与谋劫单于母阏氏归汉。

【注释】昆邪（hùn yé浑爷）王：匈奴的一个亲王。其部落在匈奴的西方。浞（zhuó浊）野侯：是汉将赵破奴的封号，太初二年（前103年）击匈奴，兵败投降。 卫律：长水胡人，生长于汉，曾任汉使出使匈奴；后因事林连，畏罪逃归匈奴，被封为丁灵王，成为单于的心腹。 阏氏（yān zhī烟支）：匈奴对单于配偶的称号。

【译文】缑王是昆邪王姊妹的儿子。他曾与昆邪王一同投降汉朝，后来又跟汉将浞野侯赵破奴在攻击匈奴时陷落在胡人手中。他们伙同以前汉将卫律投奔匈奴时被迫投降匈奴的一批汉人，暗中策划要把单于的母亲劫走，投奔汉朝。

【原文】会武等至匈奴，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，私候胜曰：闻汉天子甚怨卫律，常能为汉伏弩射杀之。吾母与弟在汉，幸蒙其赏赐。张胜许之，以货物与常。

【注释】私候：私下拜访。 伏：暗中。 弩：用机械力发箭的弓。 蒙：得到。 其：伏词，指汉天子。

【译文】虞常在汉朝时一向和副使张胜要好，谋反计定后，他私下拜访张胜说：“听说汉朝皇帝非常怨恨卫律，我能替汉朝暗中杀除他！我母亲和弟弟尚在汉朝，希望得到皇帝的恩赏。”张胜答应了他的要求，并送给虞常许多财物。

【原文】后月余，单于出猎，独阏氏、子弟在。虞常等七十人欲发，其一人夜亡，告之。单于子弟发兵与战。缑王等皆死，虞常生得。

【注释】独：仅，只有。 子弟：指单于的子弟。 欲发：将要起事。 夜亡：夜里逃走。 生得：生俘。

【译文】一个多月后，单于外出打猎去了，只有单于母亲和一些王族子弟留在家中。虞常等七十多人认准时机将要起反，不料有一个不坚定者夜里逃走，告发了此事。于是王族子弟们调来军队，展开了一场血战。缑王和其他的谋反者都战死了，只有虞常当了俘虏。

【原文】单于使卫律治其事。张胜闻之，恐前语发，以状语武。 武曰：事如此，此必及我。见犯乃死，重负国！欲自杀，胜、惠共止之。

【注释】其事：这个谋反案件。 前语：指不久前虞常对张胜私下说的话。 见犯：受到侵犯、侮辱。 重负国：更加辜负了国家。

【译文】事后，单于指派卫律审理此案。张胜听说后，恐怕先前和虞常说过的话泄漏出去，就把前后情况告诉了苏武。苏武道：“事到如今，必定要牵连到我了，作为汉朝使臣，被侮辱后才死，就更辜负国家了！”苏武想以自杀保全节操，张胜、常惠急忙一起制止了他。

【原文】虞常果引张胜。单于怒，召诸贵人议，欲杀汉使者。左伊秩訾曰：即谋单于，何以复加？宜皆降之。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。

【注释】贵人：贵族。 即谋单于：假使（他们）谋杀单于。 何以复加：用什么更重的处罚呢？这句意思是，因谋杀卫律就杀掉汉使，处分太重。 降之：使他们投降。 受辞：受审讯。

【译文]虞常果然把张胜牵连进去了。单于大怒，召集贵族门议事，要杀掉汉使。左伊秩訾王说：“处分太重，应该招降。”于是单干派卫律召来苏武受审。

【原文】武谓惠等：屈节辱命，虽生，何面目以归汉！引佩刀自刺。

【注释】屈节：贬损了民族气节。 辱命：辱没了国家的使命。 虽生：即使得以活命。 引佩刀：抽出佩带在身边的刀。

【译文】苏武一看这阵势，大义凛然地对常惠等人说：“屈辱了使者的节操和神圣使命，即使活着，还有什么脸面回到汉朝！”他猛地抽出佩刀，向自己胸膛刺去。

【原文】卫律惊，自抱持武，驰召医。凿地为坎，置煴火，覆武其上，蹈其背以出血。武气绝，半日复息。

【注释】坎：坑。 煴(yūn晕）火：有烟无焰的火。 覆武其上：把苏武伏卧在燃火的坎上。 蹈：同“掐”，敲击。

【译文】卫律大惊，赶快亲自上前抱住苏武，派人骑快马去找医生。他不想让苏武死去，接着命人在地上挖了个坑，点上塭火，将苏武的身体盖在上面，一边熏烤，一边敲打他的背，让苏武流血，活活受折磨。苏武昏死过去，隔了半天才恢复了呼吸。

【原文】惠等哭，舆归营。单于壮其节，朝夕遣人候问武，而收系张胜。

【注译】舆：抬，扛。 壮其节：钦佩苏武的气节。 候问：问候，问与候同义。 收：捕，拘禁。 系：拘禁。

【译文】常惠等人哭着把苏武抬回营帐里。单于十分钦佩苏武的气节，从早到晚都派人去问候苏武，而把张胜逮捕监禁起来。

【原文】武益愈。单于使使晓武，会论虞常。欲因此时降武。剑斩虞常已，律曰：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，当死。单于募降者赦罪。举剑欲击之，胜请降。

【注释】益愈：渐渐病愈。 使使：派遣使者。前“使”作动词，派遣；后“使”是名词，使臣。 晓：通知。 会论：共同判决虞常的罪。 论，判罪。 已：完毕。 近臣：亲信的大臣，卫律自指。

【译文】苏武渐渐病愈。单于派使臣通知苏武，让他前来共同给虞常判罪，想趁此机会迫使苏武投降。斩杀虞常完毕，卫律说：“张胜谋杀单于亲近大臣，当该判处死罪，但投降的人可以赦罪免死。”卫律说完，举剑就要砍杀张胜。张胜贪生怕死，急忙请求投降。

【原文】律谓武曰：副有罪，当相坐。武曰：本无谋，又非亲属，何谓相坐？复举剑拟之，武不动。

【注释】当相坐：应连带治罪。古代法律，一人犯大罪，其亲属也要治罪，称为“坐”或“连坐”。 谋：谋划。 拟：模仿，比划。

【译文】卫律对苏武说：“汉朝副使有罪，你应连带治罪。”苏武道：“我本来就没有参于谋划，又不是张胜的亲属，为什么说连带治罪呢？”卫律无言以对，又举起剑做出要杀苏武的样子，苏武毅然不动。

【原文】律曰：苏君！律前负汉归匈奴，幸蒙大恩，赐号称王，拥众数万，马畜弥山，富贵如此。苏君今日降，明日复然。空以身膏草野，谁复知之？武不应。

【注释】弥：充满。 空以身膏草野：白白地把身体给野草做了肥料。

【译文】卫律见硬的不行，又劝说苏武：“苏君，我过去背离汉朝归顺匈奴，荣受单于大恩，赐给我王爷的封号，拥有数万人马，牲口满山遍野，富贵到了这样程度。你今日若投降，明天不就和我一样了吗！不然，你将要给野草作肥料了，你的贞节又有谁知遒呢？”苏武不答。

【原文】律曰：君因我降，与君为兄弟。今不听吾计，后虽欲复见我，尚可得乎？

【注释】君因我降：你通过我的关系而投降。

【译文】卫律见苏武仍然无所表示，又道：“你通过我而投降，和我就是兄弟了。如果今日不听我计劝，今后既使想再见到我，还可能吗？”

【原文】武骂律曰：女为人臣子，不顾恩义，畔主背亲，为降虏于蛮夷，何以女为见？且单于信女，使决人死生，不平心持正，反欲斗两主，观祸败。……若知我不降明，欲令两国相攻，匈奴之祸，从我始矣。

【注释】畔：同“叛”。 何以女为见：见你干什么！女同“汝”，你。 斗两主：使两国君主相斗。

【译文】这时苏武忍无可忍，怒骂卫律道：“你作为汉朝臣子，却忘记了圣上的恩义，背叛君主，离弃亲人，做了投降外族的卖国贼，我要见你干什么？今天，单于信任你，让你决断人们的生死，可你并不公平处理，还想通过此事挑起两国君主相斗，坐观两国的灾祸与损失。你明知我不会投降，如你想让两国相互攻打，想叫匈奴败亡，那将从你处置我这汉朝使节开始了！”

【原文】律知武终不可胁，白单于。单于愈益欲降之。乃幽武置大窖中，绝不饮食。天雨雪，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，数日不死，匈奴以为神。

【注释】不可胁：不因威胁而屈服。 幽：囚禁。 窖（jiào叫)：地穴。 啮（niè涅）：咬，啃。 旃（zhān沾）：同毡，毛织的毡毯。

【译文】卫律知道不能使苏武投降，就稟报了单于。单于更加想得到苏武了。随后，单于命令将苏武幽禁在地穴中，不给他吃喝，来磨损他的意志。夭下了大雪，苏武吞雪啃毡充饥，竟活了许多天，匈奴人还以为苏武是神仙呢。

【原文】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，使牧羝，羝乳乃得归。别其官属常惠等，各置他所。

【注释】徒：迁移。 北海：在匈奴的北境，即今贝加尔湖。 羝（dī低）：公羊。 乳：生子。公羊不能生子，喻苏武永远不得回来。

【译文】干是单于另作打算，决定将苏武流放到北海渺无人烟的荒野去放牧一群公羊，并扬言：公羊生了羔羊他才能回来！又将其他汉使常惠等人分别隔离在另外的处所。

【原文】武既至海上，廪食不至，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。杖汉节牧羊，卧起操持，节旄尽落。

【注释】廪（lǐn凛）：粮仓，指公家供给的粮食。 去：同“弆（jǔ举）”，作“藏”解。 草实：野生果实。 杖：执，持。

【译文】苏武到达北海后，得不到匈奴的粮食供应，只得捕掘野鼠，收集储藏野果作为食物。他拄着汉节牧羊，不论睡觉还是起身，总是不放下它，以致使节上的旄毛都脱落光了。

【原文】积五、六年，单于弟於靬王弋射海上，武能网纺缴，檠弓弩，於靬王爱之，给其衣食。

【注释】於靬（wū qián乌虔)王：且鞮侯单于之弟。 弋(yì义）射：用系有绳的箭射猎。 网：结网。 纺缴（zhuò灼)：纺制系在箭尾的丝绳。 檠（píng晴)：本是矫正弓弩的工具，此处作动词，矫正之意。

【译文】过了五、六年，单于弟弟於靬王到北海射猎，由于苏武能编结狩猎用的网和纺织弋射用的丝绳，又会矫正弓弩，因此於靬王非常喜欢苏武，便供给他衣食。

【原文】三岁余，王病，赐武马畜、服匿、穹庐。王死后，人众徙去。其冬，丁令盗武牛羊，武复穷厄。

【注释】服匿(nì腻)：盛酒酪的瓦器。 穹（qióng穷）庐：毡帐。 丁令：就是丁灵，匈奴族的一支。 穷：陷于困境。 厄（è遇）：困。

【译文】三年后，於靬王得病了，他赐给苏武马畜、酒器、毡帐。 於靬王死后，随从人员都迁移走了。到了冬天，丁令人盗走了苏武的牛羊，苏武又穷困了。

【原文】初，武与李陵俱为侍中。武使匈奴明年，陵降，不敢求武。久之，单于使陵至海上，为武置酒设乐。

【注释】李陵：字少卿，汉代名将李广的孙子，汉武帝时为骑都尉，天汉二年（前99)出征匈奴，兵败投降匈奴。 侍中：官名，汉时在其本官职外所加的封号，皇帝的侍从。 求：访求。

【译文】当初在汉朝时，苏武与李陵都在皇宫中做皇帝的侍从官。苏武出使匈奴的第二年，李陵就投降了匈奴，他一直不敢访求苏武。过了很久，李陵奉单于之命来到北海，并为苏武设置酒宴，陈设歌舞。

【原文】因谓武曰：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，故使陵来说足下。虚心欲相待，终不得归汉，空自苦亡人之地，信义安所见乎？

【注释】素厚：一向交往很深。 足下：对人之敬称。 虚心欲相待：一说单于准备对苏武以礼相待。一说苏武平心静气地等待回汉朝。 亡：无。 安：何。

【译文】李陵对苏武说：“单于得知你我交往很深，特派我来劝说你。你耐心地等待返回汉朝，但终究回不去；白白地在这无人之地自讨苦吃，坚守信义，可又有谁能看到呢？”

【原文】前长君为奉车，从至雍棫阳宫，扶辇下除，触柱折辕，劾大不敬，伏剑自刎，赐钱二百万以葬。

【注释】前：前些时候。 长君：指苏武的哥哥苏嘉。 奉车：官名，奉车都尉，皇帝出行时之侍从，掌管御乘舆车。 雍：秦郡名，今陕西风翔南。 棫(yù遇）阳宫：本为秦宫，在雍的东边，今陕西扶风东北。 辇(niǎn捻）：皇帝的车驾。 除：殿阶。 辕：车子前驾车的车杠，左右各一，后端与车轴相连。 劾（hé核）：弹劾。

【译文】即着李陵又向苏武述说了家境：苏武的哥哥苏嘉是汉朝的奉车都尉。一次，皇帝要到雍城棫阳官去，苏嘉不慎，在扶辇下殿阶时，车撞在柱子上折断了车辕，自认为有大不敬的罪名，持剑自杀了。皇上赐给二百万铜钱作为安葬费。

【原文】孺卿从祠河东后土，宦骑与黄门驸马争船，推堕驸马河中溺死，宦骑亡，诏使孺卿逐捕，不得，惶恐饮药而死。

【注释】孺卿：苏武弟苏贤的字。 祠：这里作动词。 河东：郡名，今山西夏县西北，郡内汾阴县境（今万荣县）有土地神祠。 后土： 土地神。 宦骑：骑马的宦官。 黄门：汉代是养宫马处所，后为掌管皇帝供应事务的官署。 驸马：驸马都尉(掌管皇帝出行时副车之马的官）的属官，皇帝的骑侍。 亡：逃跑。 饮：服。

【译文】苏武的弟弟苏贤在跟随皇帝到河东祭祀土地神时，皇帝的侍从官发生殴斗，宦骑把黄门驸马推到河里淹死。宦骑畏罪潜逃，皇上下诏书要苏贤追捕，因没捉到，他心里害怕，服毒自杀了。

【原文】来时，太夫人已不幸，陵送葬至阳陵。子卿妇少年， 闻已更嫁矣。独有女弟二人，两女一男，今复十余年，存亡不可知。人生如朝露，何久自苦如此！

【注释】太夫人：指苏武母亲。 不幸：死的讳称。 阳陵： 汉景帝陵墓，今陕西咸阳市东。 更嫁：改嫁。 女弟：妹妹。 两女一男：指苏武的两个女儿，一个儿子。

【译文】李陵到匈奴时，苏母已死，是李陵送葬在阳陵。苏武妻年轻，听说已改嫁。家中只剩下苏武的两个妹妹、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，十年多了，死活不知。李陵诉述了苏武家破人亡的处境后又劝说道：“人生的短暂，如同早晨的露水，你何必这样长期地自讨苦吃呢？”

【原文】陵始降时，忽忽如狂，自痛负汉，加以老母系保宫。子卿不欲降，何以过陵？且陛下春秋高，法令亡常，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。安危不可知，子卿尚复谁为乎？愿听陵计，勿复有云。

【注释】忽忽：迷惘恍惚。 保宫：汉代囚禁大臣及其眷属的处所。 春秋：年令。 亡常：无常，多变更。 夷灭：灭族。

【译文】李陵见苏武默默不语，又接着说了下去：“当初我投降时，神情恍惚，痛心地感到自己对汉朝负心，加上老母亲还囚禁在保宫。如今你不愿投降的心情，怎么能和当时的我相比呢？何况皇上晚年法令多变，大臣们无辜被他杀掉灭族的就有十几家。连自己的安危都无法预料，你还打算为谁尽职守节呢？但愿你听从我的话，不要再固执了。”

【原文】武曰：武父子亡功德，皆为陛下所成就，位列将，爵通侯，兄弟亲近，常愿肝脑涂地。今得杀身自效，虽蒙斧钺汤镬，诚甘乐之。臣事君，犹子事父也，子为父死，无所恨。愿勿复再言。

【注释】成就：栽培，提拔。 位列将：苏武的父亲伐匈奴有功，被封为“游击将军”、“右将军”。 爵通侯：苏建赐爵平陵侯。侯爵中以通侯最高。 肝脑涂地：本栺死亡惨状，这里喻以身许国，不惜牺牲。 效：献出。 蒙：受到。 钺：大斧。 汤：沸水。 镬：大锅。

【译文】苏武说：“我们父子全靠皇上栽培、提拔，才被封为将军和侯爵。我兄弟作为皇帝近臣，希望有日为了报答皇上的恩德而献身，如今有了牺牲自已报效国家的机会，即使受到斧砍锅煮的毒刑，也是心甘情愿的。臣侍奉皇上，如同儿子侍奉父亲一样。儿子为父亲而死，没有什么遗憾。希望你不要再说了！”

【原文】陵与武饮数日，复曰：子卿壹听陵言。武曰：自分已死久矣！王必欲降武，请毕今日之欢，效死于前！陵见其至诚，喟然叹日：嗟乎，义士！陵与卫律之罪，上通于天。因泣下沾衿，与武决去。

【注释】壹：一定。 分(fèn愤）：料想，断定。 王：匈奴封李陵为右校王，苏武称陵为王，是卑视李陵，把他看作是匈奴的爪牙。 喟（kuì愧）然：叹气的样子。 衿：同“襟”。 决：同“诀”，辞别。

【译文】李陵陪苏武饮酒数日后，又说：“劝你一定听我的话吧。”苏武激愤地说：“我早已料到自己是要死的人了！王爷一定要我投降的话，那就结束今日的欢乐，让我死在你面前！”李陵见苏武对汉朝诚心诚意到了极点，长叹一声：“啊！你真是位忠义的臣子！我与卫律真是罪恶滔天啊！”李陵泣不成声，泪水淋湿了衣襟，羞愧地辞别苏武而去。

【原文】陵恶自赐武，使其妻赐牛羊数十头。

【注释】恶：罪恶。 赐：送给。

【译文】李陵想送些东西给苏武，又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罪人， 没脸相见，就派妻子给苏武送去了几十头牛羊。

【原文】后陵复至北海上，语武：区脱捕得云中生口，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，曰：上崩。武闻之，南乡号哭，欧血。

【注释】区脱：边境一地名。 云中：汉朝地名，云中郡。 生口：俘虏。 上：指汉朝武帝刘彻。 崩：皇帝死称崩或驾崩。 乡（xiáng向）：面对着，面向。 欧血：吐血。

【译文】后来李陵又到北海，对苏武说：“从边境区脱捉来的汉朝云中郡的俘虏，谈到太守以下的官员和百姓都穿了孝服，并说：‘武帝死了’”。苏武一听，悲痛地向着南方大哭，口吐鲜血。

【原文】旦夕临，数月。昭帝即位，数年，匈奴与汉和亲。汉求武等，匈奴诡言武死。

【注释】旦夕：早晚。 临（lìn吝）：哭。 昭帝：（前87——前74)，汉武帝少子，名弗陵，即位后次年（前86)改年号为“始元”。

【译文】为此事苏武早晚哭祭，持续了好几个月。汉昭帝登基几年后，汉朝和匈奴和好。汉朝派使者向单于要求放回苏武等人，单于谎说苏武已经死了。

【原文】后汉使复至匈奴，常惠请其守者与俱，得夜见汉使，具自陈道。教使者谓单于：言天子射上林中，得雁，足有系帛书，言武等在某泽中。

【注释】请其守者与俱：要求看守他的人一起（去见汉使）。 具：完全，详尽。 陈道：陈述说明。 上林：即上林苑，皇帝的游猎场所，在长安西，周囷三百里。 泽：聚水的洼地。

【译文】后来汉朝又派使者到了匈奴。被囚禁的常惠要求看守他的人员一起去见汉使。夜里见到汉使后，常惠详尽地陈述了情况，想出一妙计，教汉使对单于说：“就说汉昭帝在上林狩猎时射得一雁，雁足上系有一封绢信，上面写着苏武等人在某个泽中。”

【原文】使者大喜，如惠语以让单于。单于视左右而惊，谢汉使曰：武等实在。

【注释】如：按照。 让（rǎng嚷）：责问，责备。 谢：道歉。

【译文】汉使非常高兴，便按照常惠的话来责问单于。单于看看左右大臣，非常吃惊，忙向汉使道歉说：“苏武等人确实还活着。”

【原文】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：今足下还归，扬名于匈奴，功显于汉室。虽古竹帛所载，丹青所画，何以过子卿？

【注释】显：显示。 竹帛（bó驳）：竹子和绢，古代代以纸记事， 这里泛指史籍。 丹青：两种颜色。丹，红色。青，兰色。这里是指图画。

【译文】于是李陵来到北海，设下酒宴向苏武祝贺，说：“如今你可以回到汉朝了。你在匈奴留下美名，对汉朝显示了大功。虽然史籍上和图画上记载了不少杰出的人物，但他们哪能胜过你呢？

【原文】陵虽驽怯，令汉且贳陵罪，全其老母，使得奋大辱之积志，庶几乎曹柯之盟，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。收族陵家，为世大戮，陵尚复何顾乎？已矣，令子卿知吾心耳。异域之人，壹别长绝！

【注释】驽：劣马，引伸为“平庸”。 怯：胆怯。 贳（Shì式）：赦免，宽大。 积志：积累已久的志向。 庶几乎：差不多。 曹柯：春秋时代人名，此人曾劫持齐桓公。 宿昔：一向，素来。 戮（lù路）：羞辱，耻辱。

【译文】“……我虽平庸胆怯，假使汉朝能赦免我的罪过，保全我的老母，使我能奋起实现在奇耻大辱之下积累已久的志向，差不多我能干出象曹柯劫持齐桓公那样的事来，这就是我一向所念念不忘的啊！现在汉朝逮捕并诛灭我的全家，这是世上的奇耻大辱，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？算了吧！只是要使您了解我的心呵！从此我们成为两个区域的人，这一次分别，就要永远隔绝了！”

【原文】陵起舞，歌曰：径万里兮度沙幕，为君将兮奋匈奴。路穷绝兮矢刃摧，士众灭兮名已隤。老母已死，虽欲报恩将安归？陵泣下数行，因与武决。

【注释】径：跨过。当动词用。 度：渡。 沙幕：沙漠。 矢刃摧：箭断刀折。 隤(tuí)：倒塌，这里喻败落。

【译文】李陵跳起舞来，哀恸唱道：“跨过万里征途呵，渡越茫茫沙漠，为皇上带兵呵，英勇奋战匈奴。走投无路归途绝呵，箭断刀折无增援，将士牺牲全军覆灭呵，前功尽弃声败名裂。老母已经去世，虽想报恩还能回到哪里去啊！”李陵泪流满面，与苏武决别了。

【原文】单于召会武官属，前已降及物故，凡随武还者九人。

【注释】前已降：说的是苏武属官过去已投降匈奴的那部分人。 凡：总共，一共。

【译文】单于召集当年苏武的随行官属，除去过去已经投降匈奴的和死亡的，能随苏武返回的只有九个人。

【原文】武以始元六年春至京师。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。拜为典属国，秩中二千石。赐钱二百万，公田二顷，宅一区。

【注释】诏：诏书。 奉：奉献，呈献。 太牢：祭品，包括牛羊猪三牲。 园庙：武帝陵园。 典属国：官职名； 掌管外族、属国事务。 秩：官吏的俸禄。 宅一区：住宅一所。

【译文】这样，苏武在始元六年春天回到京都。汉昭帝下诏书让苏武奉献一份牛羊猪俱全的祭品到汉武帝陵园祭告。随后苏武被任命为典属国之职，俸禄是中二千石，赏赐铜钱二百万，住宅一所。

【原文】常惠、徐圣、赵终根皆拜为中郎，赐帛各二百匹。其余六人，老，归家，赐钱人十万，复终身。常惠后至右将军，封列侯，自有传。武留匈奴凡十九岁，始以强壮出，及还，须发尽白。

【注释】凡：总共，一共。 须：胡须。 发：头发。 尽：全。

【译文】常惠、徐圣、赵终根因功被任命为中郎将，赏赐丝绸各二百匹。其余六个人年老回家，每人赐钱十万，终身免除赋税徭役。常惠的职位后来升到了右将军，封为列侯，另有他的传记。苏武被扣留在匈奴总共十九年，历尽千辛万苦，到他回到汉朝时胡须、头发全都白了。